紫白only

人月圆

愚人节快乐❤️

——

变故发生在四天前。

折剑山庄弟子二人奉了师父命令,至开封邀仁义山庄皇甫氏父子前往云州一叙,因门主皇甫一鸣还有事在身,便由少主代往。

谁知途中竟遇到贼人拦路,虽说是平安返回了折剑山庄,但一场血战下来,大弟子坠下山崖,尸骨无存,四弟子受伤颇重,双眼已不能视物。

而究其缘故,竟是危急关头,四弟子不知为何,居然放弃了救助近处的师兄,终至师兄坠崖而亡,自己也身受重伤。

武林之中,同门相残乃是大忌,而折剑山庄盟主欧阳英身为武林盟主,自然该秉公决断,以正风气。

眼见是无法挽回了,皇甫卓咬唇,沉默了半晌,看着双膝跪地,腰板依旧挺得笔直的姜承,终是忍不住开口:“欧阳世伯……”

“贤侄不必多说了。”欧阳英摆摆手,双眉紧皱,终是下定了决心,庄重道:“姜承……罔顾同门情谊,招致惨祸,自今日起,不再是折剑山庄之人,也不再是老夫的弟子。”

皇甫卓闻言一怔,转念又松了口气,知他性命无虞,心中稍安。

姜承身子一颤,咬了咬牙,平静下来,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三叩首,方直起身,“弟子拜别师父。”

大厅内一片静默,欧阳家数位弟子分立左右,皆沉默不语,立于左右首的二人面露喜色,交换了个眼神,欧阳英看在眼里,轻叹了口气。

身后皇甫家的许呈看不过眼,伸手搀了姜承起身。

欧阳英苦笑,转头不看,“你若想休养,还是可以暂留在庄里,等身体康复了再离开。”

姜承谢过身边的许呈,侧耳听众人的声息,反有解脱之感,摇头道:“多谢盟主,那不必了。”

皇甫卓下巴一扬,示意许呈道:“他还有些东西未收拾,你先送他回房。”

许呈因一时空不出手来,便只是点点头,奉令扶着姜承回住处去了。
看看厅内的众弟子,欧阳英亦灰了心,叹气道:“你们几个,也都下去吧。”

各弟子遵师命转身退下,为首二人不再掩饰,出门时大大方方露出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情,皇甫卓不屑,心中若有所悟。

厅内只余欧阳英和皇甫卓二人,皇甫卓眼见厅门被关上了,心头微松,“多谢世伯肯留他性命,等这件事情查清楚,侄儿再来禀明世伯,必定还姜师兄一个清白名声,也不让萧师兄死的不明不白。”

欧阳英摇了摇头,只是苦笑,皇甫卓再不多言,行过礼作别,转身自去寻姜承去了。

眼下他师兄这条命算是先保住了,但这眼伤和名声日后会如何,也只能看造化。


敲开房门时正是黄昏时分,知道姜承现在行动不便,皇甫卓听得他应声,便自行推门进去了。

姜承站在榻边,似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皇甫卓抿嘴,轻声唤道:“姜师兄。”

“皇甫少主。”姜承转过身来,面上神色淡淡的,却抬手整理了一下眼上缠着的纱布,似乎有些不适应。

皇甫卓眼神一黯,走近几步扶着姜承在榻上坐下,自己站在边上,低声问:“你要走?”

姜承点了点头,皇甫卓拉过椅子坐到他身边,“准备去哪儿?”

姜承不答,皇甫卓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我来只是想问你一件事。”

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姜承笑了笑,“皇甫少主,我有些累了。那天的事情也是我自己选的,我咎由自取,心甘情愿,你不用放在心上。”

不满他妄自菲薄,皇甫卓伸手按住姜承手腕,“我只问一件事。”

姜承默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皇甫卓讶然,胸口闷闷地疼了一下,却还站着不愿离去。

相对无言许久,姜承终是松口了,“是,少主想问便问吧,弟子听着。”

终于等到他松口了,皇甫卓立时心中一喜,如逢大赦一般,但是听他言语恭敬,又不免心中烦闷,只好斟酌着字句,问道:“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去?”

“我……”姜承闻言愕然,收回手,冷冷道:“少主不用可怜我。”

皇甫卓沉默片刻,狠下心来,劝道:“欧阳世伯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你。你留在这儿,他们见了你,就会想起来,萧长风是因你的过失而死的。”

姜承有一瞬的迟疑,下一刻又恢复了冷淡神色,“那我也可以自己走。”

皇甫卓无奈,怕他再多说一个不字,一时竟不敢再开口,僵持许久,还是求道:“听我的话一次,就这么难吗?”


开封距云州甚远,再回到仁义山庄时已过了近十日,因着姜承行动不便,皇甫卓放不下心,嘱咐弟子先行回去,好禀报父亲安排打扫,自己则带着姜承雇了马车,放慢了脚程。

一月未归,开封城内红枫初绽,皇甫卓翻身下马,自行扶了姜承从车里下来,皇甫府门口早已有得力的弟子成思和修武在候着。
“少主。”见少主归来,成思二人上前一步,行过礼,一人牵了皇甫卓的爱驹下去安顿,另一人自觉要扶姜承手臂。

姜承察觉不对,神色一变,“不用扶,多谢了。”

“姜师兄,这……”成思顿觉尴尬,不是如何是好,转头去望皇甫卓,“少主……”

“我来。”皇甫卓摇摇头,抢上前去挽了姜承手臂,姜承闪躲不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不好给他难堪,只得顺从。
皇甫卓满意了,向着成思问道:“可都收拾好了?”

成思拱手,回道:“回少主,已经收拾干净了。”

皇甫卓点头,示意他在前带路,“走。”语毕,又忽觉不妥,叮嘱道:“慢一些,他不太方便。”

成思应声,奉了命令走在前头为二人带路。三人一路穿过皇甫府的庭院,路上不时有弟子丫鬟侧目,姜承无所察觉,皇甫卓亦毫不在意。

为姜承安排的房间在内院的偏僻处,距他自己的住处不远,只是从前厅过去,少不了要多费些时候。

默默等着皇甫卓将自己安顿好了,听着声音知道下人们都退下了,姜承坐在床上,按着自己方才的记忆起了身,拱手道:“谢过皇甫少主。”

皇甫卓蹙眉,扶着他坐下,笑了笑,似乎很是不以为然,“有什么好谢的,就当是我报恩好了。”

那天姜承为了他而受伤,还无意间连累师兄,累得名声受损,他向姜承道谢才是。

姜承默然,皇甫卓愣愣望了姜承一会儿,见他双眼无神,心头便一阵刺痛,“一会儿会有人送晚膳过来。等你的伤好了,若是想回去,我就和父亲带你回折剑山庄,替你向世伯求情。”

他语气轻柔,姜承心头微动,下意识地便笑了笑,点头道:“多谢你。”

皇甫卓稍稍放了心,又再安慰姜承几句,记得自己回来还未拜见父亲,告了别,便转身出门去了。

听着他轻轻关上房门,姜承倚在床头,身子一下子软下来。

出了那样的事,他怎么还能回去,不过是皇甫卓想为他留个念想,要他别轻言放弃罢了。


转眼秋渐深了,姜承留在皇甫家养伤已有月余,虽说皇甫家父子也就着他的眼伤寻访了不少名医,但治来治去,开的不过是些调养身体的方子,到头来眼伤还是没什么起色。

清早时分,皇甫卓照旧每天来探望,听姜承在里头应了门,便端了早膳进去,轻轻放在桌上,“这些天怎样?习不习惯?”

“还好,很习惯。”姜承正倚在窗前发呆,这时也不用他再搀扶,很熟练地走到桌边坐下。

皇甫卓笑着点了点头,把餐盘里那几样饭菜和一壶清茶挨个放到桌上。

二人执了筷子,姜承微蹙着眉,迟疑道:“你不用每天都来。”

最初受伤时是很不方便,如今过了近两个月,他已适应的很好了,皇甫卓身为少主,亦有自己的事要忙,不该这样耽误。

皇甫卓一怔,稳了稳心神,强笑道:“我只是想过来这儿吃,不行?”

这些天他父亲有事外出,府里的大小事宜一应由他这少主料理,他能来陪姜承的时间也少了些,只有一日三餐这么短短几刻罢了。

姜承愕然,皇甫卓舀一碗鸡蛋羹推到姜承面前,低声劝道:“这个鸡蛋羹很清淡。”

那些名医都未能查出姜承这眼伤的病因,他不放心,便嘱咐了下人在饮食上也多加注意,连自己的小厨房都让了出来,他却老不领情,只好自己多求着些。

并未相对无言太久,姜承顺着他的意吃了一勺,果然是满口生香,教人心里欢喜,但被他这般尽心照顾,还是不免尴尬。

见他有食欲,心中便放心些,皇甫卓笑着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这个檀香怎样,还喜欢吗?说是有宁心静气的作用,比之前的那种好一些。”

“很好。”姜承抿抿嘴,轻嗅着鼻端沉郁淡雅的檀香气息,知道他一直盯着自己,就又舀了一勺鸡蛋羹。

“那我们快些吃?今天好像有点晚了。”皇甫卓这才松了口气,又笑了笑,姜承点头。

二人很快用完了这一顿饭,如平时一般安排下人来收拾,皇甫卓扶了姜承到榻上坐下,自己搬过椅子,开始帮他梳头发。

姜承的头发很长,这些日子又没修剪,已经快要及腰了,深紫色的一头长发披散下来,在明媚娇柔的秋阳下愈发显得蓬松如浪。

皇甫卓手握着犀角梳子,另一只手拈起他一束长发,细细梳理,“头发好像长了很多?”

他的长发是浓浓的深紫色,很特别,很亮眼,看着他浓密细软的发丝充盈在自己的手指间,无端的,心跳便漏了一拍。

姜承点头,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这些日子也都没怎么管,不过有洗干净。”

这双手修长漂亮,正细细梳起他垂落的发丝,手的动作也流利顺畅,叫人心里暖融融的,他虽看不见,但也能想到一定是这样。

“好了,还是老样子。”皇甫卓随手拿过放在桌上的发环,为他将一部分头发扎起来。

姜承点点头,一直沉默不语,知道他已经梳好了,才微红着脸颊道:“一直就麻烦你……”

皇甫卓心中无奈,吸了吸气,黯然道:“有些事情不用非要都说出来吧?”

姜承并不回头,也不再和他搭话,抬起手来拨了拨自己的额发,只当作听不懂。


皇甫家门主皇甫一鸣在外谈完那一桩生意回府,已是月余以后的事了,秋日已深,皇甫卓照例去将近来的大事小事禀告父亲,一切如常,唯一的变故便是姜承的事。

皇甫一鸣端坐在红木椅上,手指轻叩着桌面,“你今天,又去看他了?”

他今日来得晚了些,不在书房读书习字,又不在院中练剑习武,想必是去了姜承那儿用膳,顺便还留在那儿陪他说话了。

皇甫卓坐在下首,听父亲问起这事便有些不自在,硬着头皮点头:“是。”

皇甫一鸣对他的回答毫不意外,神色自若地端了茶杯轻抿一口,“你要带他回来,是没什么,他是救了你的命,但说到底,还是提防着些。”

皇甫卓怔了一怔,知道自己该点头,可是无论如何,这个头说什么就是点不下去。

皇甫一鸣只当他是默认了,面色稍霁,缓缓道:“他毕竟是折剑山庄的人,放在这里,是让别人知道我们皇甫家确是以仁义为先,配得上仁义君子之名,就足够了,不必太上心。”

“是。”皇甫卓应声,起身为皇甫一鸣添好了茶,神情恭敬地坐回下首。

皇甫一鸣又抿了口茶,慢悠悠道:“他若是能好,那就是皇甫家救了他,要是他想留下来帮你,那最好不过,要是你欧阳世伯说想让他回去,就趁机把他扣在这儿,牵制折剑山庄。”

皇甫卓愕然,皇甫一鸣笑着抬抬下巴,看他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才又说下去:“他要是不能好,那我们照顾他这么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以后就算多一个闲人,皇甫家也不是养不起。”

到时候皇甫家收容了姜承,也让人看看,那自称公正严明的武林盟主也不过是个过河拆桥之辈。

皇甫卓沉默片刻,心觉不妥,手指摸着杯口边缘,犹豫道:“父亲,这恐怕……”

皇甫一鸣对他的反驳颇感意外,皱一皱眉,暂时放下手里的茶盏,“恐怕什么?”

皇甫卓沉默了一瞬,在心里措着词,面上恭谨的神色丝毫不曾变过,“他当初是为了皇甫家才受了伤,我们若是利用他来牵制欧阳世伯,传扬出去,有失皇甫家的身份。”

皇甫一鸣不语,皇甫卓试探着,继续道:“至于他是去是留,还是该听他自己的,否则给别人落了口舌,便是皇甫家借机要挟了。”

无言了约莫半盏茶的时候,皇甫卓兀自忐忑着,皇甫一鸣点了点头,唇边微带了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简短道:“也有些道理。”

前番欧阳英听信一面之词,把受了伤的弟子赶出门,再怎么宽厚的人,也必定心生怨怼,到时候他只要让姜承说出一句“不回去”,这一传出去嘛……可就不是他的错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皇甫一鸣笑了笑,在心里嘿嘿两声,不动声色地又抿了口茶。

就那么一个人而已,捡回来就捡回来了,他皇甫家又不像欧阳家那么小里小气的,还养不起这么个人?


皇甫一鸣向来是言出必践、不爱拖沓的,既然打定了主意要放长线钓大鱼,那就断不会让最关键的鱼饵出了差错。

敲门入内前早有弟子通报过,皇甫一鸣缓步走进,到底还是体谅姜承有伤在身行动不便,皇甫一鸣正想要他免了那些礼节,姜承却已站起了身,快他一步先行了礼,“皇甫门主。”

——还挺懂事的。

皇甫一鸣颔首,自己先落了座,“你有伤在身,不必起来了,坐着吧。”

“是。”姜承应了声,凭着经验为皇甫一鸣倒了茶,按着礼节坐在桌子左边的椅上。

皇甫一鸣微笑着看姜承的动作,看他动作流畅,脚步沉稳,心中亦不由得赞叹他这底子着实不错,若能在自己门下,他和皇甫家必定都前途无量。

现下皇甫家在地位名声上是不如欧阳家,但他自认治下有方,弟子们也都谨遵师命,恪守其责,绝不会弄出那弟子阋墙的丑事。

皇甫一鸣端起茶盏,用盖子拨了拨水面上浮着的几片茶叶,“这些天,住得如何?”

姜承闻言一怔,旋即点头,“很好。”

皇甫一鸣心中暗喜,只道他皇甫家是武林世家,更是真正的公正严明,比欧阳英和他那折剑山庄高明了不知多少,怎可能会被人挑出错来。

二人无言,室内一阵静默,姜承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恭敬道:“门主有话不妨直说。”

——还挺聪明的。

“好。”皇甫一鸣低头抿了口茶,手指叩着桌面,“我不强迫你为皇甫家效力,但是你伤愈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再回折剑山庄。”

姜承身子一僵,摸着袖口的手指微微颤动,狠狠捏住那片布料,“这……”

“不肯?”皇甫一鸣心头微怒,下意识地就瞪了一眼姜承,眼带厉色。

姜承摇摇头,微不可闻地吸口气,垂首道:“我……我本来就是回不去的。”

——还挺老实的。

皇甫一鸣瞟他一眼,面上不由带了几分笑意,“你都清楚,那再好不过了。”

姜承沉默不语,仅仅迟疑了片刻,神色便转为坚定,承诺道:“就算真的有机会,我也不会再回去的。”

“好,你记得你说过的话。”皇甫一鸣面带微笑,手指摩挲着茶盏底部,不再说话了。

姜承是绝不能再回欧阳英门下的,否则皇甫家上上下下辛苦了这些天,岂不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是。”姜承恭敬点头,拱手道:“今天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请门主放心。”

皇甫一鸣双眼一亮,有几分惊喜,却又在意料之中,随口又再关心了姜承几句,便搁下手中茶盏,放心出门去了。

这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饶是心头再不平,他也不得不感叹欧阳英确实比他运气好,能找到这样出众的弟子,光大折剑山庄本来是指日可待的。

只是这风水轮流转,欧阳英那武林盟主也做了,名声也有了,到今天,这运气也该到头了。

推门出来时正近晌午,深秋时节天高云淡,阳光灿烂照着人眼,叫人心里敞亮舒适,皇甫一鸣笑着低了低头,负责照顾姜承的两名弟子守在门口,见他出来便拱手行礼:“门主。”

皇甫一鸣停下脚步,摆摆手叮嘱道:“今天的事,不可告诉少主。”

二人点头称是,皇甫一鸣回头看了看紧闭着的房门,心中便更是得意,自言自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大弟子坠崖身亡,四弟子被逐出门下,剩下两个都是平庸蠢材,欧阳英一次被折了左膀右臂,武林盟主早晚是个空壳子,叫他如何不喜。


冬天渐近了,深秋的空气依旧幽静,天空晶莹深蓝,万物清明,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起色。

“那个大夫说可能是蛊……”皇甫卓坐在榻上,一颗颗地剥了盘里的龙眼递给姜承,“要不我去一趟苗疆,找人问问?”

姜承老实接过龙眼细细嚼了,摇头道:“太远了,再说,你对那里也不熟悉。”说着,忽然灵光一现,“我倒是认识一个苗疆的人,她也精通蛊术……”

皇甫卓望着姜承,不知他还有这一手,脸上忽地便现出一丝笑容,惊喜万分,“真的?”可看到他微微翘着的嘴角,心里却不由揪痛了一下,忧道:“可是……他要是听说了你的事,会不会不肯来?”

眼下姜承离开折剑山庄的事已传了出去,虽说欧阳英已严令弟子不得多言,把那原因压了下去,但难保有人不遵师命,而这世上的人顶红踩黑也不少见。

听出他语意关切,姜承自怔了一会儿,随即又心头一暖,笑了笑,“应该会来的。”

姜承向来是不说谎的,皇甫卓稍稍放了心,不免又有几分急切,“他住在哪儿?我这就去。”

“苗疆,一个叫青木居的地方。”姜承说完,才反应过来,一时情急,抬手就捉了他袖子,“你要走?”

皇甫卓怔了一怔,转头看到他脸颊上沁出的薄红,心中一喜,“那我写封信,叫弟子送去好了。”

姜承点点头,一时觉得唇焦舌燥,伸手便去握茶盏,欣喜之下竟忘了那茶是刚倒好没多久的,指尖触到滚烫的白瓷面,下意识地就缩了回去,手一歪,一盏热茶全数泼在桌面上。

皇甫卓一惊,也再顾不得其他许多,抬手就去握姜承手腕,“怎么样?可有烫到哪儿?”

姜承还有些愣神,双颊一红,使了使劲想把自己那只手抽回来,“应该没事……”

皇甫卓摇头,拽着他走到脸盆架边上,将他右手浸在水里,又拿干帕子浸了冷水拧干,细心为他敷在手背上,切切叮嘱道:“先拿帕子敷一下,我帮你看看,要是严重,我拿些药膏给你。”

姜承连说没事,皇甫卓扶着他坐好,抱怨道:“你也真是的,现在不方便,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好了,怎么非要自己去拿。”

“刚才一下子没拿稳……”姜承耳根一红,只道不能叫他察觉自己想什么,又不肯找借口随意搪塞,只好说一半留一半。

皇甫卓替他把帕子翻了个面,自己起了身准备写信,又放心不下,询问道:“手还疼不疼?别硬撑着。”

姜承隔着帕子摸摸手背,颇觉尴尬,又摇摇头,笑道:“没事。”

皇甫卓松了口气,将信纸展开用镇纸压好,“那你来说吧,我写。”

姜承点头,亦起了身,走到他左边站定,“我帮你研墨。”

皇甫卓愕然,担心他行动不便,却不愿拒绝,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姜承随手把手背上搭着的帕子挂到一边,笑道:“我是伤了眼睛,又不是伤了手,感觉还是在的。”

皇甫卓无法拒绝,只好点头答应,小心着将砚台推到姜承手边,又细心备好清水和墨条,见他研墨时手上的力道果然掌握得恰到好处,一滴墨都未溅出来,便为他高兴。

姜承手上动作不停,凝神听着砚台里墨条与清水发出的细微声响,知道磨得还不错,恍然间觉得自己便是不能视物,似乎一样尽心能为他打点,心头都畅快了几分,轻声问道:“如何?”

“很好。”皇甫卓点点头,听他语气轻快,心情却一下子低落下来。

姜承本也是四大世家年轻一代中颇有本事的,深受师父器重,若不是受了眼伤,本该前途无量,如今只能困在房里做这些小事,是他私心作祟。

借着人家行动不便的机会把人家困在身边,真够卑鄙的。


寄出那封信也有些日子了,他父亲离了开封去探望几位叔伯,年前才会回来,倒算是给他们行了个方便,想一想便不愿浪费了这好天气,皇甫卓连夜处理完家事,一早拽了姜承出门。

秋日里到底还是天气冷,又忧心这街上的砖石路不够平整,皇甫卓抿嘴,转头看看姜承,思索片刻,牢牢挽了他手臂,“小心。”

姜承一愣,登时有几分赧然,笑了笑,轻轻把手覆在皇甫卓手背上,“没事的,我自己能走。”

他这些时日虽然双眼不能视物,耳朵倒是比以往灵了不少,听声辨位已练得不错。

皇甫卓自然不依,姜承也拿他没办法,心里亦隐隐期盼着他如此,只好由着他去。

天空碧澄澄的,阳光也难得的娇艳,秋意萧索里难得有一日天气这样晴好,缓步走在阳光底下,脚踏在石板路上,身边是他熟悉的温暖的气息,一路听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心里便安稳许多。

侧耳去听,路旁一处空地上笑语阵阵,似乎是几个小孩子在踢绣球玩,姜承握了握皇甫卓的手,停下脚步,凝神听着。

皇甫卓怔了一瞬,扶着姜承站到路边的一棵枫树下,又看着他笑了一笑:“我小时候都没玩过这些。”

那是几个约莫八九岁的孩童,男男女女四五个,正踢着绣球,七彩的绣球在小小的脚尖飞舞,银铃铛的响声也清脆悦耳。

“我也是。”姜承点点头,蓦地有些懊恼,恍惚间也不敢想自己这么些年一直努力习武,想要求得师父的器重,到底是在求什么。

瞧见他神色怅惘,皇甫卓便有些失落,怕自己自作主张带他出来,反惹得他心里难过了,轻声问询:“要不要回去?”

姜承笑着摇了摇头,脸上泛起浅红,“看不见,听一听也好,听这样的声音,会觉得很开心。”

皇甫卓闻言便是一愕,转头对上姜承无神的双眼,却像有感应似的,知道他一定也正看着自己,无端的,心跳就漏了半拍,下意识地就笑了笑。

走到今天这一步,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再说,看他对自己,也不是全无好感吧?

“小心。”姜承本还与他说笑,忽地听着风声不对,下意识地伸手在他身前一拦,正将那飞来的物什稳稳攥在手心里,皇甫卓忙去看他的手,“没事吧?”

“没事。”姜承摇头,皇甫卓稍稍放了心,看着他唇角微翘,不由就有些赧然,“下次不要挡着。”

姜承自是连连点头答应,皇甫卓这时才想起来,去看他手里那样物什,“什么?”

那是一个小小的纸包,姜承用手指摸了摸,轻轻按了两下,“好像……是颗梅子?”

这时已有两个小孩子跑了过来,梳着双抓髻的小男孩挠了挠头发,看着手握青梅的姜承,也没注意到他的眼神,只是怯怯道:“对不起……”

皇甫卓蹙眉,姜承先他一步,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摊开掌心,“不要紧,以后不要在路上打闹。”知道他一向是敦厚善良的性子,皇甫卓无奈,只得顺着。

那小男孩见他们没有追究的意思,便松了口气,抬起手抹抹额上的汗,笑嘻嘻的,指指姜承手里的梅子,和小女孩一起跑远了。

听着两个脚步声远去,踢绣球的欢笑声又响起来,姜承笑了笑,“小时候真好。”

皇甫卓和他并肩站着,点点头,握着姜承的手把那小纸包攥在手里,姜承抽回手,撕开纸,将那颗青梅递到他手里,“给。”

皇甫卓也不和他假客气,接过来吃了,笑道:“还是我买的甜一些。”

“你偷吃了?那些蜜饯不是买给我的?”姜承只是温柔地微笑,知道他一定不好意思,调侃一句便知趣地转了话题道:“我们这样,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皇甫卓一时失笑,听他用词不当,便想纠正,“我们算什么——”可乍一转头瞧见姜承脸上那样的神往和笑意,便神色一黯,心中动容,到了嘴边的话也再说不出口,只换做一句肯定:“你说的是。”说着,伸手过去搀了姜承手臂,“已经十四年了。”

他今年十九岁,姜承二十二岁,自那一年在折剑山庄初见,已过了十四年了,可还是记得好清楚。


开封的冬天来得很快,又过月余,天气渐渐冷下来,初雪想必也不远了。

屋里点了几个火盆,暖意融融如春天一般,眼上那药清清凉凉的极是舒服,可这一夜却不知怎的,就是睡得不甚安稳,姜承抬起手来揉了揉脸,再想闭上眼继续睡,却忽地一愣,清清楚楚地听到这安静的房里明明就另有一人的呼吸声。

“皇甫少主?”姜承一愣,把手探过去摸了摸,只觉皇甫卓似乎坐在矮凳上,呼吸平稳绵长,竟是伏在榻沿睡着了。

听皇甫卓睡得熟了,姜承把手探过去轻抚着他脸颊,稍稍有几分迟怔。

他这些日子瘦了很多,手上的骨节都摸的很清楚,倒也不意外,对一个人关怀备至,体贴周到,总是又费心又劳神的。
念至此处,心头微甜之余,更刺痛得厉害,姜承轻叹了口气,便收回了手。

朦胧中隐约对他的动作有所察觉,皇甫卓抿抿嘴,下意识地抬了抬手想抓住他,“姜师兄……”

“你醒了?”姜承听得皇甫卓叫自己,立刻想要躲闪,面上也现出一片羞赧之色。

询问却不见回应,姜承怔了一怔,方知皇甫卓只是梦呓,轻咬着唇稍一思索,竟有些想笑,轻轻把手放进他手心里,皇甫卓闭着眼,眉头稍稍松了些。

他掌心柔软,带着一点薄汗,像是三月里夹着花瓣的柔软微雨,带着叫人欣喜的暖意,姜承被他握着手,不免触动心肠。

以往总盼着他在意自己,总忍不住猜测他的心意,如今真的全部知晓了,却是这般境地,实在叫人难以有所回应,只得装作不知。

今后不能亲见他容颜如玉、眸光流转,已是平生第一憾事,而此后再也不能见得天日,永远有了缺憾,只能要他费心照顾,倘若有一日他不堪其苦日久生厌,于自己更是平生至苦。

“卓儿……”姜承试着反握住皇甫卓的手,嘴里轻声唤着这名字,便觉得口齿生香,可在这一片黑暗里忆及他似水的双眸,心中又悔意陡生。

那日他一念之差,故意上了当,以为最多不过是皮外伤,只要能保了皇甫卓安然无恙,怎样也甘之如饴,私心里也想着若自己为他受伤,他那样好的心肠,便会多关心自己几分。

谁想,他那些师兄们竟恨他至此,连这少有人知的蛊术都用上了,真是想要他的命,现在弄成这样,自己也与废人无异,虽说能陪在皇甫卓身边,但还不如像以往一样远远地看着,至少知道他一切平安,也不必他这样劳心劳力。

可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倒不如想一想自己现在还能为他做些什么,既然不想拖累他,便该有所作为。

皇甫卓伏在榻沿,睡得昏沉,姜承攥着他的手,鼻端嗅着屋内淡淡的檀香气息,不知为何,一下就睡意全无,思来想去,竟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便下起了雪,朔风沙沙地扑着面庞,吹得人双眼都隐隐发酸,府中的事务也只多不少,饶是如此,仍不想因这些外事就少看他一眼。

缓步走到姜承房外,意外地见那窗户竟开着一扇,皇甫卓愣了愣,不由便走到窗外,向里瞧了瞧。

姜承正双手抱膝坐在榻上,双脚伸在水红色的锦被底下,手里正握着一枚发环爱惜地抚摸。

远远看去,那似乎是件旧物了,金质的发圈部分崭新如初,所嵌的一块羊脂白玉却极是光润可人,想来是常被人握在手里把玩的。姜承平日都是披发的,并不戴发饰,这些日子用来束发的发环还是用的自己的,对这从未用过的发环倒十分喜爱。

姜承为人稳重内敛,心思深沉,饶是他与姜承自小相识,确信他为人,又被他奋不顾身救过一命,还独处了这些日子,但是对他心思亦不敢有十分肯定,如今看来,竟是猜的一点不错。

皇甫卓凝目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姜承把那发环小心收进怀里,心思懵懂间,嘴角的笑意便再也藏不住了。

可不是么?连自己多年前送他的发环都好好留着,明明不用,却十分喜爱,还藏在身上不肯拿出来,是怕被自己发现么?

再说,若不是真心爱慕,怎愿意拖着病躯千里迢迢同行?依姜承的性子,便是真的重病缠身,亦不会甘心受制于人、困于方寸的。

这般想着,心里登时便痛快了好些,忽地却又听他幽幽的一声长叹,皇甫卓一愣,心下无奈,抬手理了理衣领,又低头嗅一嗅紫砂壶里的热茶,确认一切无误了,才走至门边轻敲了敲门,自行推门而入。

姜承听到脚步声,笑着抬了头,“你来了。”皇甫卓应声,将手里的茶壶放下,姜承心头一喜,便想起身走到他身边。

“我扶你。”皇甫卓抢先一步上前,挽住姜承手臂,扶着他到桌边坐下,笑着倒了杯茶过去,“你喜欢的阳羡紫笋,还有点烫,先等等,正好暖一暖手。”

姜承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笑着点点头,接过他脱下的斗篷搭在椅背上,皇甫卓又问:“早膳用得可好?府里有点事,早上就没能过来。”

姜承心口一跳,伸了手小心捧住皇甫卓递来的细瓷茶杯,“没事,你的事很重要。”

“好了,可以喝了。”皇甫卓为自己也倒了一杯,望着他轻声道:“今天下雪了天气冷,过几天天气暖了,我再带你出去走走。”

姜承点头,皇甫卓起身帮他整理屋子,拿了帕子小心擦拭博古架上的几个摆件,“总在屋里也不好,时间长了,武艺都荒废了。”说着,知道这希望在自己身上,垂下头正色道:“我会尽快的。”

“不用急。”姜承笑了笑,想起身帮一帮他,被皇甫卓伸手按住了,也只好作罢。

虽说已再三告诫自己不要自怨自艾,但这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自己慢慢习惯还好,只是委屈了他要一辈子照料自己,真是于心不忍。

彼此无言了一会儿,皇甫卓整理完了,坐回他身边,看着他细细端详了片刻,“昨晚没睡好么?”

姜承一愣,恍然间想起昨晚他守在自己身边,不免双颊一红,赶快摇头,“还好,没事的。”

他声音是一贯的平和镇静,似乎还难得透着点紧张,皇甫卓点头,“今天还是早些睡。”说话间又察觉了些什么,伸手拂过他的额,“很热么?你脸好红。”

姜承哽了一下,飞快地别过脸去,抬起手来揉了揉自己额头,“真的没事……”

皇甫卓还要再问,便听得门外有人敲了门,姜承松了口气,皇甫卓应声,门外的成思推开门进来,拱手施礼,“少主,门外有一男一女,说要见师兄。”

皇甫卓讶然,转头看看姜承,看姜承也怔愣着,心下更是不解,想了想,不由就警惕起来,“一男一女?长什么样子?”

成思皱了皱眉,答道:“男的个子很高,红色头发,女的……好像不是中原人。”

皇甫卓看着姜承,依旧不肯放心,又问:“你认不认识?”

姜承点点头,笑道:“就是我说过的那两位朋友。”

皇甫卓心中一喜,知道不好表露,只是笑道:“真的能来……也算他们有心了。”

姜承亦只是笑,皇甫卓又问:“那直接请他们到书房去?我们也现在过去。”

“听你安排。”姜承照旧附和他,皇甫卓抬头瞧了瞧颇不自在的成思,稍觉尴尬,轻咳两声,正色道:“你先过去招待他们,请他们到书房。”

成思领了命令推门离开,皇甫卓心里畅快,极自然地过去扶了姜承起身,又帮着他系好斗篷,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牵住他的手,“小心一些。”

人生几十年,并不算很长,有些事容不得拖沓,只要无愧天地,那该做得,便做得。

这双手青筋凸起,骨节分明,掌心宽厚,带着薄薄的茧,仅仅是摸上去,都叫人心生欢喜,皇甫卓微微垂着头,一时也红了脸颊。

姜承被皇甫卓牵住了手,心中登时便喜悦非常,喉头一热,又深恨自己看不见。

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永远专注而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倾慕和纵容,每每和自己的对上,立刻便羞赧地移开,若时时能看见,那真是再好不过的。
屋外雪纷纷,走在路上,能听到靴底踩在薄薄的一层上时发出的轻轻的咯吱声,朔风簌簌,些许冷意被他温暖的手尽数拂去。

二人走了一阵,书房渐近了,皇甫卓转头去瞧姜承,疑惑道:“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地上都是雪,你小心一点啊。”

姜承微笑着摇了摇头,轻垂眼睫,缓缓说道:“快到了吧?我记得,书房门口是三个台阶。”

“你记得?”皇甫卓闻言一喜,发觉自己出口的语气太过轻快,慌忙抿了唇,不肯被他听出。

姜承点点头,心头微痒,唇边笑意更甚,慢悠悠开口道:“你小的时候,有一次在这里摔过跟头,是七岁的时候吧。”

“你……”皇甫卓一愣,似是心底柔软处被狠狠撞了一下,蓦一回忆,想起自己年幼时的窘事,微觉尴尬,再一想是由他提起,反又觉得甜蜜,怪道:“你记错了,没有的事。”

这还没进门,就敢这样调侃了,可真够混蛋,定是他自己搬石砸脚纵出来的。


到书房时厉岩和结萝正等在里头,弟子成思和刘言站在一侧,正与他们说着什么,见二人进来,成思和刘言行过礼,站到二人身后。
姜承被皇甫卓扶着坐在他身边,听到关门的声音,向厉岩和结萝拱手,笑道:“厉兄,结萝姑娘,许久不见了。”说着又伸手轻搭在皇甫卓手腕上,“他是皇甫家的少主,就是他写信给你们的。”

皇甫卓瞧着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温暖的手,忽地脸上一红,竟失了神。

厉岩轻点了点头,结萝笑着,手指捻着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美目在二人身上转了一转,“你们好。”

皇甫卓亦反应过来,咬了咬唇,连忙点头致意,“多谢你们来帮他。”

厉岩神色稍缓,难得地一笑,望着姜承道:“你怎样了?”姜承笑着点了头,“还好。”

“好久没见你啦~”结萝站起身来走到姜承跟前,左瞧一下右看一下,下了结论道:“气色好像还不错嘛,不像病人。”

“阿萝。”厉岩皱了皱眉,“你帮他看看。”

“伸手吧。”结萝点头,收敛了脸上娇俏的笑容,伸出手搭在姜承手腕上,良久,才慢慢收回手。

她沉吟不语,皇甫卓心头突突直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怎样?”

结萝并没回话,只是侧头先瞧了瞧厉岩,向着姜承那边努努下巴。

姜承亦感受到她沉默,心中蓦地一阵刺痛,但很快便镇定下来,知道有些话不如不听,“我有些累,就先回房了。”

皇甫卓点点头,扶了姜承起身,回身示意身后立着随侍的成思,“去。”

“是。”成思拱手领命,小心扶过姜承,皇甫卓双眉微蹙,还是不肯放心,又切切嘱咐:“慢一些走,外面雪大,路滑。”

见二人出门去了,结萝坐回厉岩身边,看着皇甫卓,不经意地睁大一双漂亮的眼睛,面露疑惑之色,“他是中了蛊啦。”

皇甫卓点头,心中蓦地一松,“之前的一位大夫也这样说,他自己也知道的,不用避着。”

结萝一怔,看着厉岩吐了吐舌头,厉岩无奈,看着她笑了笑。

“莫名其妙的,怎么会中蛊了……”皇甫卓蹙着眉,心里隐隐有些猜测,摇摇头,向着结萝问道:“请问姑娘,有没有办法治好他?”

结萝随手玩着自己的辫子,神色却极是认真,“有是有,不过现在还不行,要先找到下蛊的人,把他手里的母蛊拿来,那就能解了。”

“下蛊的人……”皇甫卓沉吟片刻,心中便有了打算,正色道:“我会去布置的,这几天两位若是没事,便暂时住在我府里,如何?”

结萝微皱秀眉,明媚闪亮的眸子轻眨了眨,“我不爱听那么多人吵闹。”

皇甫卓一笑,提议道:“皇甫家在城外有一处宅子,较为僻静。”

结萝瞧了身边的厉岩一眼,见厉岩并无异议,这才点了头,“那就多谢你啦~”


商议完毕,皇甫卓托弟子给姜承捎了口信,便带着厉岩和结萝往城外的别庄去了,安排妥当后又嘱咐弟子细心照看,多加听从,这才自行回府。

回府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向姜承说明情况,皇甫卓敲了门便推门进去,姜承正闲坐在榻上闭目养神,剑眉轻蹙,神色亦是淡然,与以往并无二致,俨然是大雪里独立山巅的一株峭松。

皇甫卓抿了抿唇,走近将手里的一束梅花插在青瓷的花瓶里,“城外的梅花开了,我折了一些回来。”

姜承点点头,嘴角微翘,不自觉地就含了一缕笑,回过神来又慌忙忍住,只是点头,“很香。”

以往在折剑山庄时也有这样盛放的寒梅,但是细细嗅来,似乎并无这般沁人心脾的暖香,蓦地忆起,才发觉自己已有许久不曾想起了,从前的那些日子。

听他夸奖,皇甫卓便是一笑,“结萝姑娘叫我先为你抓了药,我帮你敷上。”说着就拿出带来的细瓷瓶,坐到他身边。
姜承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就有些想闪躲,“每次都是你自己来……”

皇甫卓摇头,拿过柜子里备好的纱布,指尖沾了药膏为他涂在眼上,“他们粗手粗脚的,再伤了你。”

“多谢。”姜承应声道谢,乖乖闭眼坐着,只是不忘了与皇甫卓保持着一段距离。

听他道谢便不高兴,皇甫卓默然,为他敷好了药,才低声道:“这几天下雪天气冷,府里也有些事,你最好别出门了,我会多安排弟子守着你,有事还是和他们说就好,厉兄和结萝姑娘也会多来陪你。”

姜承点了头,不再说话了,相对无言,皇甫卓坐在姜承身边,微蹙着眉听窗外北风凛凛,许久,终于为难着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什,轻轻递到姜承手里,“这个送给你。”

那是块碧玉琢成的坠子,底子是上好的姜花玉,最能养人,玉色深绿,通透无瑕,细细雕了一段挺拔的松枝,枝叶蔓蔓,有傲雪凌霜之姿。

姜承怔怔地接过,皇甫卓把手覆在他手背上,让他将那玉坠握在手心里,“快摸摸看。”

他语意轻柔,姜承拒绝不得,被他带着轻轻握住那枚玉坠,手心里便是一片细腻温润的触感,“有点凉,但又很舒服。”

两个人挨得很近,皇甫卓嗅到他身上暖暖的阳光一般的味道,听着他低沉温柔的声音,一时恍了神,低声道:“对你很好的,记得每天戴着。”

“我有话要和你说。”姜承沉默片刻,轻轻将皇甫卓的手推开,皇甫卓一时愕然,手僵在半空。

姜承抿抿嘴,低声道:“现在我已经不是折剑山庄的人了,那天受伤也是我自己咎由自取,皇甫少主,你不用再为了我费心了,你的东西我不能收。”

皇甫卓望着他,心头沉突地一痛,强忍着问:“怎么突然这样说?早上不是还……”

姜承不语,听着北风冷而硬地打在屋瓦和窗棂上,良久,又低声道:“我会拖累你的。”

若是连结萝也没有办法,那他这辈子都会是个废人,根本没资格留在这里,这些天他得意忘形,已太过僭越了,与其担心日久生厌,不如直接说清楚了断在这里,让他走更好的路。

皇甫卓得了他的答案便松了口气,知晓他并非对自己无意,心下喜悦,一时半刻却不知怎么挽留,直言道:“我不想以后后悔。”

“你……”姜承料不到他会在这时直接挑明,抬起头想去看看他,眼前只一片漆黑,便更加说不出话。

皇甫卓摇摇头,看到姜承眼上缠着绷带,反倒松了口气,挨过去坐在他身边,问道:“我都忘了,你今天没听见我们说什么,是不是?”

姜承老老实实点头,皇甫卓把手覆上他手背,“结萝姑娘说,你是中了蛊,不过这个蛊也不是不能解,只是需要些时候。”

“再说,不管你能不能好,我……”皇甫卓吸了口气,暗咬银牙,双臂主动环抱住姜承的腰,侧侧身子把头靠上他肩膀,“原来你一直不信我?”

姜承迟疑了一瞬,伸手就揽了皇甫卓后背,肩头隔着薄衫感受到他脸颊那山茶初绽般的柔软,一时间心神摇曳,几乎醉在他身上的暖香里,再回过神,想要压下心里的欢喜,已来不及了。

“你别走。”皇甫卓察觉到他动作有一瞬的迟滞,心头一乱,无奈之下怔怔的也只能摇头,鼻尖蹭着姜承垂在肩上的长发,“你别走。”

姜承点了点头,不再有半分的迟疑,手掌在皇甫卓背上轻拍了拍,薄唇微抿,“别怕。”

皇甫卓有几分讶然,抬起头看他,姜承笑了一笑,手搭在皇甫卓肩上牢牢环住,郑重道:“就算不能好,我也会认真活着的。”

皇甫卓笑了笑,靠回姜承肩上,静静听着他的心跳和呼吸,月色入户,清凉凉的润进人心底。


自那日后皇甫卓来得更勤了些,一日三餐照旧,闲暇时只要有片刻安闲,都会过来瞧上一眼,姜承心里亦暗暗的高兴,总倚在暖阁窗前,静静的站着,等着他来瞧上那一眼。

傍晚时分,皇甫卓站在门口,远看着他侧脸分明有致的轮廓和鬓角的一缕长发,便心神摇曳,像得了凤凰似的高兴,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赶快定了定神,笑着走上前去,“等很久了?今天怎样?”

“很好。”姜承转过身来轻轻地笑,伸出手接过皇甫卓手里的托盘轻放在桌上,“我本来就该等你的。”

皇甫卓抿嘴,想起他那双深紫色的紫玉一样的眸子,心里便万般期盼,安慰道:“取母蛊的事我已经按你说的去安排了,会好的。”

“又让你费心了。”姜承被他挽着手臂坐下,一时又红了双颊,微微垂下头,皇甫卓却很是不以为然,“这也值得说?”

“既然知道是蛊,那就不用担心有东西不能吃了,这些日子吃的那么清淡,也够了。”皇甫卓边说边夹了块鱼肉到他碗里,“今天这鱼做的很嫩。”

姜承点头,小心翼翼地夹起来用牙齿去啮,皇甫卓忍俊不禁,笑道:“没刺。”

拿着筷子的手不由就一僵,姜承呆了呆,心中一暖,又十足十的不忍心,搁下手中的筷子,摇头道:“我可以自己来的……”

“这么些小事,还用不上你。”皇甫卓只是笑着,也不在意他老是推脱,按着他的口味又再多夹了几样菜到他碗里。

“我……”姜承拒绝不得,只好又拿起筷子,却还是略有几分紧张。

皇甫卓一挑眉,倒是一点不客气,“等你好了加倍还我。”

姜承点头,不经意间抬手摸了摸鼻子,想掩去面上的笑意,“我知道,这些日子多谢你。”

“谁要你谢了。”皇甫卓撇嘴,从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姜承不喜欢的木耳过去,忽道:“他……”姜承转头面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皇甫卓随手用勺子拨着鱼汤,轻轻撇去浮在面上的油沫,“他是不是来找过你?我父亲。”

心里突地一跳,姜承很快就低下头去,伸筷子夹碗里的菜吃,低声道:“没有,我就在刚来的时候见过皇甫门主一次,怎么了?”

“没事,快吃吧。”皇甫卓摇头,见他无意间吃了一口木耳就连眉头都皱在一起,心里便笑得打跌。

姜承尽力咽下那口木耳,皇甫卓伸筷子把剩下半块夹回来,姜承松了口气,弱弱道:“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都没去见过皇甫门主……”

皇甫卓一怔,笑了笑,伸手轻轻抚他手腕,“等你好了,我们就去说。”

姜承自是点头答应,皇甫卓思忖片刻,嘱咐道:“他要是来找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在意。”

两个人这桩事早晚要让他父亲知道,虽说有点难说,但他父亲是最懂得趋利避害的,能不能成,关键是他们俩怎么说,还得再想想。


这一日正是冬至,在冬日的枯寂严寒里静谧了许久的皇甫府难得地喧哗起来,皇甫一鸣还未外出未归,皇甫卓坐在正厅里,最得力的成思和修武一左一右地押了个人上来,“少主,人带来了。”

皇甫卓抿了口茶,见到熟悉的紫衣,便笑了笑,“原来是折剑山庄的人。”

成思一脚踢在那人膝弯处,“还不见过少主!”

见那人跪倒在地,修武亦笑了一笑,向着皇甫卓拱手道:“少主和师兄真是神机妙算,放出消息没多久,就有人自投罗网了。”

那人闻言便抬起头向上撇了一眼,匆匆又低下头去,皇甫卓这时才瞧见他眼角和唇边各青了一块,一时忍俊不禁,“你们也太无礼了,把人伤成这样子,我还怎么带他去见欧阳世伯。”

二人一怔,同时恭敬地一拱手,成思上前一步,躬身笑道:“是弟子的过错。”

皇甫卓点头,神色淡然地抚了抚茶杯,唇畔一抹笑意亦是若有若无的,“下去领罚吧。”

二人拱手退下,皇甫卓凝目瞧着底下跪着的那弟子,悠悠道:“看来是关心师兄心切,才不顾安危,偷偷跑进来的。”

看那人脊背一僵,显是心虚了,皇甫卓收敛笑意,细而长的双眉向上一挑,“说,为什么。”

那人垂头不语,皇甫卓为自己倒了杯茶,攥着茶杯的手青筋微凸,面上仍是淡然的神色,“不要让我再问一遍。”

看服色这不过是个折剑山庄的普通弟子,既是同门,哪来的深仇大恨?他师兄又最是性子平和,从不与人结怨,这事想必另有隐情。

隐隐感受到他的怒意,那弟子缩了缩肩膀,深深低下头,“之前在师父门下……他仗着自己受师父器重,就看不起我们这些人,后来才遭了报应……”

皇甫卓只是冷笑,那弟子低着头,不敢看他,“谁能想到……他、他竟然被皇甫少主你治好了,我听说了这件事才……”
“我?”原来不过是树大招风罢了,皇甫卓冷冷一笑,随侍身后的刘言便走过去,伸手钳住那人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皇甫卓一挑眉,“所以,你就来了?”

那人被按着点了头,许呈亦走上前,从怀中捧出一个小木盒,“少主,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皇甫卓接过木盒,轻晃了晃,“这是什么?”

刘言按住那人肩膀的手又使了几分力,那人咬着牙,坦诚道:“这是之前下给他……下给四师兄的蛊……我来就是想再……”

皇甫卓笑了笑,转头将木盒递回许呈手里,“拿去给结萝姑娘看,看能不能解那个蛊。”

许呈奉了命令退下,皇甫卓瞧了瞧刘言,使了个眼色过去,“好了,先把他带下去。”

刘言领命,押着看那弟子下去,走至门外,看门口守着的成思和修武两个神清气爽的,腰上还各自挂了一把精工细琢的佩剑,显是新的,便笑了笑:“你们俩倒好,打了人,还能领赏。”

二人笑了笑,修武倒转剑柄戳那弟子的肩膀,看着刘言笑道:“谁叫你们不凑上去多打两下。”


结萝的蛊术十分高明,既有了母蛊,取蛊虫、配解药不过举手之劳,连敷了三天药膏,按结萝的推算,今日便该是姜承复明的日子。

皇甫卓小心着把姜承眼上的纱布揭下来,瞧见他眨了两下眼,脸色便微微红润,轻声问:“你怎么样?”

姜承眯起双眼,抬起头转向皇甫卓的方向,朦朦胧胧地见到他的轮廓,一时霞飞双颊,低下头道:“还是那样。”

“这怎么会?”皇甫卓愕然,转瞬又换上笑容,低声安慰道:“结萝姑娘说,蛊虫已经取出来了,但这药还是需要多敷几天,你别急,会好的。”

姜承撇嘴,侧过头去,“你倒是听她的。”

皇甫卓无奈,笑道:“人家救你,我当然要听。”

姜承不语,亦反应过来不对,面上便有些挂不住,皇甫卓笑了笑,伸手拿过一旁的药瓶和绷带,“还有最后一次,我帮你换上。”

“辛苦你了。”姜承笑着又闭上眼,靠着椅背坐好了,顺从地配合他的动作,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自己的衣摆摩挲。

皇甫卓用手指沾了些药膏,轻轻点在姜承眼上,察觉他抽了口气,便问道:“凉么?”

姜承点头,抿唇而笑,语气轻缓地回答:“有一点,没事,很舒服。”
皇甫卓笑着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你是不是很容易热?”

“你可以装没看见的……”姜承垂下头去遮住染了红晕的脸颊,面上却还是微带着一点笑意。

闭上眼后其他的感官都比以前更灵敏些,自然对他的声音、气味,甚至于触碰都更敏感,房里又暖和,这亦是没办法的事情。

“好,我没看见。”皇甫卓微垂着头,动作轻柔地用手指沾了药膏继续敷在姜承眼上,另一只手的指尖轻擦过他肩膀处的金绣,“这件还喜欢吗?”

月初时皇甫卓为他准备了几件新的织金袍子,摸上去能知道所绣的雷纹和皇甫卓日常所穿的衣物都是一样的,姜承笑着,静了片刻,鼻端室内清浅的草药香,不由就深吸了口气,柔柔道:“你挑的都很好,我都很喜欢。”

他说话时的语气十分轻快,脸上也带着一层薄薄的红云,像是即将到来的春色一般明媚可人,皇甫卓心情大好,笑道:“还有新的斗篷也要准备一下,快过年了,等你好了我们就去打猎。”

看他笑着答应,皇甫卓抿嘴,一笑间双颊也透着淡淡的绯色,“我想要紫貂皮,整张的。”

姜承自是连连点头,毫无原则,心里像是被小猫柔软的爪子轻挠了挠,任由他将自己的头发轻轻别至耳后,“我送给你。”

皇甫卓笑了笑,细心将绷带一圈一圈缠在他眼上,这便是换好最后一次药了,“今天厉兄和结萝姑娘出城看雪去了,等你好了,我们也去。”

姜承正想要答应,皇甫卓站起身来收拾东西,忽地改了口:“算了,这么些年你应该也都看够了吧?还是不去了,到处的雪景都一样。”

“这……”姜承怔了一怔,回过神来,伸手便攥住他手腕,“这不一样的。”

看他这么轻易便上当了,皇甫卓心中得意,也不再说去是不去,只是看着他笑。

姜承无奈,握着皇甫卓手腕从后面勾住自己脖子,试探着向后靠过去,“逗我那么好玩?少主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了?”

皇甫卓顺势把姜承往怀里一揽,拿他当暖炉,手伸到他脸上,用力捏了捏,从镜子里瞧见他正低着头笑,便挑了挑眉,也不甘示弱,“那又怎样?”

“没怎样,很好、很好。”姜承嘴角含笑,脸颊轻轻挨着他的手心,几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只觉心头雀跃,满室生春,不自觉地便舔了舔唇。

走到这一步,终于是再也不能回头了,往后时时刻刻看伴在他身边,协助他一起光大仁义山庄,以换得他一笑,真是平生至福。

只是日后皇甫门主知晓了,若是不肯同意这门亲事,自己一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回过去,是不是只能火上浇油了?

不过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想必皇甫门主亦是知道的,自己待皇甫卓一心一意,又愿意从旁辅佐,想来他也不会多刁难,左右是一家人,只要自己任罚任骂,好日子自然在后头。

皇甫卓惬意地从背后搂住姜承脖子,耳根一热,轻叹了口气,“这样就很好了。”

年关将近,姜承的眼伤亦快好了,就算事情不顺利,自己也愿意一辈子照顾他,不管怎样,今年都可以过一个团圆年,厉岩和结萝若是愿意留下,想必姜承心情又会更好些。

至于他父亲那边,待一切都澄清了,姜承依然是欧阳英的得力弟子,折剑山庄那边定会反悔要姜承回去,依他父亲的性子,必然是不肯放人的,到时候他自可以带姜承去求得成全。

又许久,姜承伸手过去,轻摸了摸皇甫卓手背,询问道:“能不能带我去见见他?”

皇甫卓一愣,姜承低头笑了笑,“以后我留在这儿,有的事总是要先说明白,我才好留下,再说那件事肯定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也知道吧?”

皇甫卓心头微动,下巴搁在姜承肩上蹭了蹭,不由就展颜一笑,“这是大事,我都听你的。”

姜承略是吃惊,又蓦地一喜,皇甫卓笑着,已伸手过来轻轻挽了他手臂,手指轻抚着他腕上新配的牛皮护腕,“我扶你。”

二人并肩步出房门,姜承由着皇甫卓挽了自己手臂,不动声色地转转手腕,把汗湿的手心离他远些。

这时正是黄昏,晚霞铺满天际,映得半边天空绚烂夺目,似柔软的红绸,看上去叫人莫名的双颊发烫,心潮也澎湃不已。

并非是他太过赧然了。


走到正厅外,皇甫卓命了弟子去将那人带上来,自己扶着姜承进屋,骗了他在主位坐下,姜承微微蹙眉,并没说什么,皇甫卓便笑着倒了两杯茶。

不多时,刘言和许呈押了那弟子上来,一左一右各自按住他一个肩膀,让他跪在厅中,抬头道:“少主,人带来了。”

皇甫卓点头,双眸微抬,撇了那弟子一眼,“说话,让他听听你是谁。”

听出那弟子呜呜咽咽哽了几声,想是嘴被堵着,姜承一时失笑,无奈道:“这要他怎么说。”

皇甫卓抿了口茶,侧头去看姜承,嘴角含着一抹淡如云雾般的笑,“我忘了。”

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几人早见怪不怪了,刘言顺手把那人嘴里塞的布团摘了,皇甫卓使了个眼色,弟子们便依次退下。

那弟子抬起头来看着二人,脸色又白了几分,“你、你们……”

眼见坐于主位上那人一袭白衣,外着绣金边的黛紫色暗纹长袍,腰悬碧玉,长发束得整齐,衣着打扮皆不同往日,惊讶自是难免的。

“我们?”皇甫卓点点头,只是一笑。

那人自觉闭了嘴,因手被反剪到背后而不能行礼,便只是低头,“弟子见过四师兄,见过皇甫少主。”

皇甫卓笑着抿了口茶,转过头瞧着姜承,声音柔和地道:“他来找你的。”

“我知道。”姜承点头附和,“是他们派他来的。”

“你怎么——”那人似是吃了一惊,声音都不觉高了几分,慌忙改口道:“什么他们,是我自己想来。”

姜承不以为意,抿唇一笑,抬起手轻轻整了整眼上的绷带,“还不肯说实话?”

那弟子脊背一凉,吞吞吐吐地道:“我……这次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是……都是我们安排的。”

皇甫卓讶然,那人低下头,“这些年,师父门下久只有四名大弟子,他虽然排行第四,但最受师父器重,就连……二小姐也……也对他青睐有加。”

姜承心中突地一跳,伸手想去握皇甫卓手腕,但明知时候不对,只得勉力抑制住。

那弟子低着头不敢再往上看,徐徐说道:“大师兄对二小姐……倾慕已久,自然看不得他……四师兄与二小姐私相授受……”

皇甫卓不动声色,只是哧地一笑,那弟子不明就里,还在继续说:“师父膝下只有两位小姐,如果师父以后把折剑山庄传给了他,那……那我们以前和他关系不好,他肯定会趁这个机会报复我们。”

姜承皱眉,慌忙侧头去看身边的皇甫卓,见他神色淡然,并未露出不悦之色,立时便长舒了一口气,转瞬却又心头一凉,大失所望。
那弟子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踌躇道:“那天,大师兄和四师兄奉命,到开封来请皇甫家去折剑山庄,大师兄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和我们商量了一下……”

早知道二人先前所料的一点不错,皇甫卓点点头,并不去看身边的姜承,只是自顾自地品着茶。

那弟子继续说着:“你们……四师兄和皇甫少主……路上遇到的那伙贼人,就是我们安排的……就是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兄我们。大师兄说,只想他以后没办法和我们争了,没有想害他性命。”

皇甫卓默然,手指轻轻摸着紫砂杯的杯口,“没想害他性命?”

“是……”那弟子点头,低声道:“本来……找那伙人,就是想吓他一下,谁想到他们竟这么没本事,虽说事情也算成了,却连累了大师兄……”

姜承亦不动声色,手指攥着自己衣摆,那弟子无意间抬了抬头,飞快地又低下去,“后来你们回来了,二师兄和三师兄就商量着,正好要趁着这个机会,说四师兄是为了争风吃醋,害死了大师兄,要求师父把四师兄逐出师门。”

皇甫卓笑了笑,指节轻叩桌面,姜承下意识地侧头看他,转瞬又扭过脸去,不敢面对。

“其他弟子们都不知道,都以为他们说的是真的,就有了那天的事。”那弟子仍不抬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肩膀,“四师兄,我……我不是有意……”

“我只问一句。”姜承放下手里的茶盏,冲着他扬起下巴,“我有没有害过你们?”

那弟子畏畏缩缩的,一直不敢再抬头,听他问话,也唯唯诺诺地答:“没、没有……”

“来人。”皇甫卓摇摇头,指节在桌面又敲了两下,门外守着的成思和修武应声而入,“弟子在。”

皇甫卓冷笑一声,指甲轻描着紫砂盏上的海棠纹,低声道:“把他拖下去。”

二人领了命令便拖着那弟子下去了,厅里又静下来,皇甫卓瞧着姜承,笑了一笑,“怎样?”

姜承摇头,听着声音为他又倒了杯茶,“我……我没有想过要和他们争那些。”

“我都知道。”皇甫卓点头,并没喝他的茶,“可惜,有时候,你去不害别人,别人却当你和他们一样,一门心思要逼得你无路可走。”

“我也没有与二小姐……私……”姜承稍稍放了心,垂着头极艰难地道:“私相授受……”

皇甫卓并不回应,淡淡道:“这件事情我会处理的,你现在不方便,我让人送你回去。”

说着便又一敲桌面,许呈推门进来,见过礼后就要去扶他,姜承不好拒绝,因着有弟子在也不便解释,也只好先听从了。


那毕竟是折剑山庄的人,不好太过失礼,被关押在府中的一间厢房里,皇甫卓安排好了姜承那边,便带人去了厢房。
成思正带着弟子守在门口,皇甫卓带众人进了屋,轻抬了抬眼眸,向着成思问道:“结萝姑娘前些日子配的蛊,可送来了?”

“回少主,已送来了。”成思点头,双手将那白瓷的小瓶呈上。

皇甫卓一笑,“好,那就送给他吧。”

那弟子本来被押着坐在红木椅上,这时闻言便是一愣,下意识地要向后躲,“皇甫少主——”

皇甫卓蹙眉,身后站着的修武自觉上前,伸手一按那人肩膀,一下便让他跪到地上。

“聒噪。”皇甫卓这才笑了笑,手指轻敲着桌面,“他若有心害你们,你们还有命活到今天?真是愚蠢至极。你们算是个什么东西?白白浪费了欧阳世伯这么多年的心血。我师兄是少年英雄,和你们师出同门、一同习武,说出去真是污了他的名声。”

皇甫卓一挥手,修武一手钳住那人下腭,拿过瓷瓶将蛊虫给他喂了下去。

立在皇甫卓身后的成思微微蹙眉,犹豫道:“少主,他毕竟是折剑山庄的人,欧阳盟主若是问起……”

皇甫卓只是笑,“折剑山庄的师兄在开封生了病,皇甫家从旁关照一下,自是应当的,至于是否痊愈……皇甫家上下都不擅蛊术,看不出这位师兄他是什么病症,只能看他个人的造化了。”

成思怔了怔,亦回了神,“弟子明白。”

皇甫卓点点头,又嘱咐道:“过几天你带些人送他回云州,也把我的信带给欧阳盟主。”

成思自是拱手领命,皇甫卓笑了笑,心头稍松,便带着几人出门去了。

如今这样也算是为他师兄小出了一口气了,至于其他的大事小事,恩也好仇也好,往后再慢慢报。

皇甫卓走在前头,面上的一抹笑真是怎么也绷不住,只得加快脚步。

成思和修武跟在他身后说着些什么,修武一时笑得大声了些,皇甫卓回头去看,修武便赶快拱手:“恭喜少主。”

皇甫卓不搭话,修武一愣,作势要扇自己巴掌,“是弟子多嘴了。”

成思无奈,伸手把他拉到身后,又询问道:“少主,到了欧阳盟主面前,他如果不承认,那……”

皇甫卓不计较,只是笑着往前走,“这不是用了蛊。”

“啊……是。”成思回过味儿来,便留在厢房院子门口守着,修武还要跟上,被他一把拽住。
出了院门,天色已暗了,月亮挂在树梢,清清亮亮的一团圆,冬夜微凉,皇甫卓踏在石板路上,抬起手来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斗篷。

这边的事已处理完了,那他也该去算算另外一笔糊涂账了。


估摸着这时候姜承正在房里休息,皇甫卓回了内院,站在他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抬手敲了门,自行推门进去。

姜承正闭着眼倚在榻上,见他过来,稍显笨拙地起了身,匆匆行过了礼,急道:“你不生气了?”

皇甫卓关上门走进来,看他脚步踉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够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姜承愕然,一时之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干笑两声,只是讷讷道:“原来你都知道了……对不起,我本来想等到解决了那些事,今晚吃饭的时候再告诉你,让你高兴的……”

皇甫卓笑了笑,抬手一拨鬓发,微微低头,并不与他视线相触,“既然都好了,那你准备一下,过几天,我们就去云州。”

“你别……”姜承愕然,下意识地就咬了咬唇,“我早就不想再去那儿了。”

皇甫卓点头,笑道:“为什么?等我将这些事禀告了欧阳世伯,折剑山庄就是你的了。”

“我要折剑山庄做什么……”姜承无奈,抬头对上皇甫卓明亮的眼眸,莫名就红了脸,“我从来就没想过要折剑山庄。”

皇甫卓只作不知,挑眉道:“那你想怎样?”

姜承本就红了脸颊,又见他丰神如玉,动人心魄,更是心摇神驰,说不出话,在心里措辞许久,最后只是磕绊道:“我……我多谢你。”

皇甫卓闻言便脸色一沉,“你是我什么人?我用得着你谢?”

姜承愕然,一时间心中慌乱,也再顾不得其他,伸手去按他肩膀,“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你明知道我……”姜承摇头,瞧着皇甫卓神色冷淡,又真的对上了他那双明澈如水的眸子,心中便不由隐隐作痛,说不出半句话。

皇甫卓本就懊悔自己口出恶言,见他这样更是心下不忍,再也按捺不住,抬起头来握着姜承右手贴在自己脸上,手掌轻轻摩挲着他手背,“我明知道什么?你说一句,你到底要怎样?”

姜承讶然,感受到手心手背传来的温暖,倏忽间又心中一动,手掌轻抚着皇甫卓脸颊,只是一径摇头,低声道:“他们的话,你别当真。”

终于又见他目若朗星,眼波盈盈,皇甫卓默然,早就软了心肠,“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也管不了,以后别让我听到那样的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姜承凝目瞧着他,心里一酸,想要笑,不知怎的却落了泪,“你又逗我了……”

皇甫卓摇摇头,少见他如此,难得地想要调笑,却也慌乱起来,指尖在他眼下抹了抹,手指轻轻拨弄他沾染了水色的睫毛,“是我说得过分了,你别……小心眼睛。”

姜承慌忙止了泪,睁圆双眸尽力望着他,“没有……我本来就该骂,是我不对……我……我想每天早上一醒过来,就看见你。”

四目交视,皇甫卓并不搭话,只是扭过脸去,姜承心有所悟,挨近了些,微微笑着凝眸望他,剑眉微挑,眼睫半垂,目光灼灼,“我只要你。”

他声线低沉,挠得人耳根和心底都酥痒起来,皇甫卓从脸颊到耳尖都红透了,干脆闭上双眼。

满意极了这样的反应,姜承伸手按住皇甫卓后颈,稍稍俯身,皇甫卓双手回搂住了他脖子,挨着他身子蹭了蹭,热切地回应起来。

相拥间心里是无尽的餍足,姜承意犹未尽地舔舔唇,眼睛一眨一眨的,“还是你甜一些。”

皇甫卓被他吻得几乎喘不上气,恨极了他力气比自己大,抬头瞪了他一眼,看他满眼痴迷之意,不由却心中一喜,怪道:“不像话。”

“那你要慢慢教我,怎么说才像话。”姜承笑着答应,低下头在他唇边又亲上一下,鼻尖轻蹭着他脸颊,深深吸了口气。

皇甫卓早红透了双颊,半句话也说不出,抬起手想推一推他,最后不知为何,却抱住了他。

姜承笑了笑,手上乍一使力,将皇甫卓横抱起来,皇甫卓惊得呆了,抬头看他眼波盈盈,澄如秋水,脑中便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如浮在云端一般,心神摇曳,说不出话,绯红了双颊,抬头望他。

“我会小心的。”姜承笑了笑,抿一抿唇,心中欢喜无限,胸口也微微起伏,声音愈加温柔了起来。

皇甫卓定下神,伸手臂勾住姜承脖子,笑道:“你力气真大。”

这些日子姜承虽说双眼不能视物,但每日还是会找两个时辰练习拳法剑术,看来没怎么荒废武艺。

姜承被他看着,见他双颊微红,一笑间又柔情万般,心弦一动,一时魂不守舍,手臂竟一下子软了。

皇甫卓一怔,便要跳下来扶他,“没事吧?”

姜承摇头,再次抱紧了他,“没事,大概是在房里呆太久了……”

“别逞强了……这些事,等你全好了再说。”皇甫卓摇摇头,挣扎着从他怀里跳下来。

知他拒绝,姜承心底一阵失落,很想挽留,又苦无借口,只得点头答应。

“已经很晚了,你先休息。”皇甫卓随手整了整衣衫,强忍着心头的赧然,便即快步走出把门关上。

姜承眼看着他离开,缓步过去怔怔站在门边,伸了手想推门,都不免呼吸沉重,心也跳得厉害,几乎站立不稳,心思懵懂间几次伸了手都还是又缩回去,谁知没过多久,门却自己开了。

“你……”姜承扶着门沿,见皇甫卓就站在门口,一张脸羞得春花含露一般,实是又惊又喜,双颊一红,一时竟也说不上话。

皇甫卓低下头看脚尖,亦沉默不语,姜承咬了咬牙,抬起手搭在他肩上。

四目相对,皇甫卓摇摇头,也顾不得许多,看姜承还没反应,二话不说便扑到他怀里,手臂环上他脖子,用力紧紧抱住了。姜承被他冲得向后连退了两步,愣了一愣便得意起来,双手自觉圈上皇甫卓的腰,贴上他耳根咬了咬。

皇甫卓膝盖一软,却半点也不挣扎,下巴挨着姜承肩膀,恨他个子太高了,一踮脚,干脆挂到他身上去。

姜承眉开眼笑的,把他狠狠揉进怀里,匆忙间一脚将门踹上,皇甫卓抬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姜承却还是笑呵呵的,笑得两颊都快酸痛了,也不肯收敛半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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