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白only

万事非

5.20快乐❤️

——

已近三月下旬,春光渐好,窗子微微开着,皇甫卓坐在窗边,抬了抬头,瞧见窗外日已西斜,等待片刻,便沏了两杯清茶,依照惯例,离那人来敲门已经不远了。

不多时,便有人敲了门进来,皇甫卓正对窗出神,听到脚步声,便站起来,拱了拱手,“主上。”

初时还十分不乐意,但到底身不由己,这么些年也叫得很习惯了,皇甫卓抬起头来瞧了瞧他,想到和他单独相处,仍不免稍觉尴尬。

“不是说了,私底下不要这样生疏。”姜承手里抱着东西进来,看他起来便只是笑了笑。

皇甫卓走上前去帮他关了门,姜承又是微微一笑,和他一起进屋,眉眼间竟有几分喜气,“这几件是今年的春衣,看看喜不喜欢?”

说着,便把手里叠得齐整的几件衣裳轻轻放在外间的榻上,转过头望着他,笑道:“这一次有几匹很好的杭绸,我就嘱咐他们多给你做了几件。”

每年换季时都有几套新衣裳,净天教的八位尊者皆是一般的待遇,而他的那一份每回姜世离都会按时给他送来。

“多谢。”皇甫卓抿了抿唇,低头粗略瞥了一眼,才知这次的衣裳竟有六套之多,怕是把毒影幻月两个爱俏的姑娘家都比下去了,一时不知如何应答,便抬头瞧了瞧他。

姜承被他瞧了这一眼,突然就红了脸,竟有些忸怩不安,又心中暗喜,也只是笑,但再对上他并无笑意的眼,忽地就醒转过来,“你先试一试,今晚我还有些事,就不过来了。”

依照惯例,他晚上都会来找自己谈论教内事务,也时常有下棋品茗的闲趣,但他不来也并非是什么大事,皇甫卓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姜承心下黯然,又解释道:“是玄火要和我说山上守卫的事,我先听一听,明天再过来找你商量。”

皇甫卓又点点头,无意间又向桌上的那两杯茶瞥了一眼,也没再说话,把姜承送到门口。

姜承推开门,极自然地,一只脚已先迈了出去,却又回过了头来,“我走了。”

这似乎在等自己挽留一般,皇甫卓不明所以,只记得他还有事,就只是再点了点头。

姜承心下无奈,却也不好多说,只当是习惯了,笑了一笑,关上门便出去了。

他一这走房里便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皇甫卓抬手推了推门,确认已经关严了,才松了口气,走回桌边,将其中一杯茶倒掉,端起另一杯抿了一口,心下有些烦闷,便把这一杯也泼在地上,去收拾那一叠新衣。

今年春季的这几套也和往年的一般软薄轻盈,多是他平常穿的白色,也有象牙、月白之类的浅色,十分清雅宜人,另有一件白色的薄缎斗篷,带着淡淡的云纹,衣摆和袖脚处都绣了细密的金边,看上去十分清朗雅致。

自他上山起姜世离便已改了规矩,允他一个人穿白色,不必像其他人一般穿那些暗色衣物,初时还当这魔君是看透了自己底细,故意试探,结果后来相处下来,他却并无那样的意思,只说合适而已,想来是未有所察觉。

皇甫卓将那叠新衣放进柜子里收好,回味姜世离刚才的一言一行,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

入净天教也有六年,如今已是魔君麾下的第八位尊者,因于教主姜世离有恩,位在另外的七人之上,尊号“长离”,取腰间所佩的长离剑之名。

事实上他除了那次机缘巧合下救了姜世离一次外,并不曾真的有什么太大的建树,后来时间久了,也知道了那一次姜世离其实并不用他救,只是事有凑巧,他运气好罢了。

但这魔君却始终对他万般眷顾,在这魔族聚集的净天教内,同列八尊的无天亦是凡人,只负责一些内务,他却愿意把大小事宜都摆到自己面前询问,其他魔族竟也没有异议,就这样也过了六年了,真不知他到底是真的信任自己,还是托大疏于防范,怪事,都是怪事。


他向来是很守约的人,言出必践,第二天一早,刚过了用早膳的时间便来了。

不过这次并没有直接推门进来,皇甫卓蹙了蹙眉,走过去为他开门,姜承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描金的托盘,微微笑着走进来,“等很久了?”

“没有。”皇甫卓摇摇头,瞧见那托盘上盛着一个紫砂小壶并两个茶杯,便了然了,一想自己那还未泡好的茶,突然就放了心。

这魔君并不是喜好附庸风雅的人,诗画文采也都平平,一向只爱习武,不知是为什么,却十分喜欢来找他品茶下棋,也是一桩怪事。

二人并肩走进房里,皇甫卓早备好了棋盘,姜承把手里的托盘放下,为他先倒了一杯。

壶里的茶是他一向最喜欢的明前龙井,只取叶心的几片,茶水的温度也适宜,倒出时立刻就有宜人的淡香在室内氤氲开。

自己走了一路,现在这温度正适合饮用,姜承将那杯茶轻推到皇甫卓面前,笑了笑,“今年的新茶,你尝一尝。”

皇甫卓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只觉齿颊生香,十分宜人,便点了点头,微带一抹笑意。

这并非是第一次一起品茶了,隐约记得多年前姜世离第一次带了这茶来问他,就是这样语气笃定,像料定他会喜欢似的,可是魔君何必在意他的喜好,他不过是个属下,甚至连属下都不是。

“你喜欢就好。”姜承见他了点头,登时便笑逐颜开,又见他换了新的春衣,一袭白衫映得这几乎终年不见天日的覆天顶都明亮了,心中大是喜悦,细细端详着他,不舍得移开眼。

微暖的热气袅袅上升,皇甫卓抬了抬头,恍然间似乎见他眼波流转,柔情脉脉,真是一头雾水,都疑心自己是眼花看错了。

姜承却并无太大的反应,自顾自地和他讲起昨日那山上守卫的事来,皇甫卓便静静听着,将他所说的布置一一都记在心里,适时地提些建议。

姜承的反应也一如平时,眼带笑意,并无过多的言语,对弈时也如往常,将黑子先手让于他。

这一着该是他走的,坐了许久难免有些肩酸,皇甫卓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偶然瞥见他正盯着棋盘,薄唇紧抿,右手执白子轻敲着,可另一只手却攥着一枚玉坠把玩,皇甫卓一愣,心中便有些不乐意,到了自己该下时也就随手下了一着。

这人总是怪里怪气的,时常不分场合就望着这一枚玉坠发呆,好歹是一教之主,如此不顾形象仪容,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过那玉坠倒是极好的,可细细想来,到山上后也未曾听说姜世离对珠宝玉器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或见解,许是什么人送的礼物,这样珍重,那么想必有很难忘的一段过去。

但这都不重要,他来这里不是为着打听这位教主的私事的,离下山的日子不远了,只差最后一着,绝不能出了岔子。

不过姜世离身上似乎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皇甫卓蹙着眉,瞧他下棋还不忘了把那玉坠握在手里,心里便十分烦躁,朦朦胧胧的有些明白,却又不能再想,至于棋局上你来我往,又落了好几子,却因心不在焉而半点没发觉。

正自神游,姜承又落下一枚白子,抬起头来瞧了瞧皇甫卓,笑道:“我要赢了。”

皇甫卓一愣,看看盘上残局,再抬头一看,见他正笑吟吟的瞧着自己,心下更是烦躁至极,恨不得扑过去在他那满是笑意的俊脸上咬一口。

姜承笑着,手指轻捻手中的棋子,转了几转,“这几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这些天山下不时传来动静,说是蜀山与四大世家要联合攻打覆天顶,剿灭净天教,旁人有的说是真,有的说是假,但自己当然知道是真非假,只是实在难说出口,而便是说出,山上也总有人不信,皇甫卓微低着头,思索了片刻,笑了笑,也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没什么。”

姜承也不点破,点点头,仍是笑着,“山下的那些事你别担心,下棋专心一点。”

蜀山和四大世家一直对他们这些魔族耿耿于怀,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山下那些动静自然逃不过他的耳朵,不过他既不想说,那自己问也没意思。

于是便又相对无言,房里静静的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轻响,许久,这宁静才被一阵敲门声划破。

皇甫卓不语,姜承笑一笑,自觉应门,看血手闻声走进,蹙着眉问:“什么事?”

血手向着二人拱了拱手,答道:“在山下驻守的兄弟回来了几个,说是蜀山那边有些动静,不少在外游历的道士都回了山上,我们……”

这自然是示意自己要小心在意,也赶快去布置山上防卫,姜承心下明了,倒不如何急躁,抿抿嘴,笑着抬起头来,“你怎么想?”

皇甫卓沉默不语,思忖再三,终于又落一子,“山下蚩尤冢的守卫加一倍,绝行天途的机关也要再多加一些,不过动静不要太大,还有山下打听消息的众位,这段时间都要加倍小心。至于两条山路具体派哪些人去守,还是主上来决定。”

上覆天顶的路有两条,蚩尤冢魔气散去后那一条路已成坦途,而另一条绝行天途地势陡峭,山下之人若要上来攻打,必定大多数走蚩尤冢,少数走绝行天途,以期出奇制胜。

姜承想了一想,自是十分赞同,便点了点头,自行去和血手讲具体的布防了,不过也不避讳,皇甫卓本以为二人会出去商量,但看他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知道他对自己确是言听计从,真是从没当自己是外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眼下他这样全意信任,倘若有一日得悉真相,岂不是要恨死了自己?似乎是必然的。

可是那自己呢?难道真的从此让他记恨?

皇甫卓怔怔坐着,一时想不透彻,至于二人说了什么更是全没听进去,凝眸瞧着姜承侧脸,难免心神恍惚,也顾不得其他许多,“主上……”

姜承本在和血手说话,愣了一愣,便转过身,血手自觉闭嘴,皇甫卓咬咬牙,抬头望着他,“你有没有想过……”

他欲言又止,姜承心中砰地一下,暗自定了定神,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你说。”

皇甫卓点点头,手指夹着一枚棋子轻轻握住,“你有没有想过,要去和他们谈一谈?”

若是净天教能主动示好,让双方各退一步,那不仅是武林正道之福,也正好免了净天教众人伤亡,总比两败俱伤好。

姜承呆愣了片刻,薄唇一抿,猛地站起身来,看着他没回答,“这是你的真心话?”

皇甫卓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姜承大失所望,也不说话,转身便出门去了,血手亦是讶然,眼见教主拂袖而去,只得匆匆和皇甫卓告别,紧着追出去了,皇甫卓无言,瞧着盘上残局和杯中残茶,亦无可奈何。

姜承冲出了门,却根本不知往何处去,走了只不过三步,便再走不动了。

有什么好气的呢?他本来和自己就不是一边的,自己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能那样说,已是有一点向着自己了,明明是件好事。

再说自己这教主和他下棋下到一半突然当着别人的面和他发脾气走人了,叫他在山上如何见人。

若是蜀山和四大世家真的愿意谈一谈,那于人于己都是有利无害的,他们同意,自己亦会礼尚往来,有所退让,左右是他想的,那自己便不该拒绝。

他若是肯再提,自己必定倾力去做。

姜承蹙着眉,一想他是否会因这事伤了心,便心头后怕,却又苦于找不到借口回去,转头一看身后跟随的血手,“刚才怎么不拦着我?”


上午的棋局到底还是姜世离赢了,他去而复返,再不提方才不欢而散的事,皇甫卓亦不再说,就当那事从不曾发生过。

最初来时不曾想过会有今日,姜世离这般信任自己,而这山上的众魔族也并非大奸大恶,可这时再去劝姜世离退让,好与武林正道化干戈为玉帛,那未免太晚了,再说他若不愿,劝也无用。

可若真的能让双方罢斗,那于公于私,于净天教和武林正道,似乎都只有好处,至于一局棋,自己与他,谁赢也无所谓。

皇甫卓坐在榻上,无奈之余,实在也别无他法,想到自己不日便能下山,心头稍松之余,却又隐隐约约的十分不舍。

这样平静的日子已过了六年了,可是那怎么够?若能一直这样下去,那才是平生至福。

因着春季夜晚很是暖和,山上也宁静,今日又天朗无风,窗子就没关,一片安静里传来嗒的一声,便格外引人注意。

“谁?”皇甫卓闻声便双眉一扬,抬起头来,向着窗外瞧过去。

姜承伸手拉开窗子,皇甫卓已走到了窗边,抬头望去,正巧就与他四目相对,一时便有些愕然,不知怎的,便红了脸,“你……”

“跟我走?”姜承笑了笑,又转头瞧瞧四周,“快一点,要被人发现了。”

皇甫卓怔了片刻,见他笑意盈盈,已对着自己伸出了手来,心头一喜,点点头,一下便跃出窗外,抬手轻搭住他手掌,笑了笑。

姜承亦是嘴角含笑,抬起手把窗子推回去,借着夜色掩映,带着皇甫卓进了自己书房,一按书架的边沿,看皇甫卓还是一脸疑惑,便指了指书架后露出的暗门,故作神秘道:“别人都不知道。”

皇甫卓抬起头来看着他,一颗心也扑扑直跳,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便是传闻中覆天顶的密道,可通向山下,相传只有魔君一个人走过,这一次到山上,他已将整个覆天顶的地形和守卫都画成了地图,这最后的一条路也到底是知道了。

出神间姜承已快步走进了门内,皇甫卓怔愣着,慢慢跟上他,双眼盯着他手上燃起的一团火焰。

姜承在前引路,时不时地回头瞧一瞧他,“里头有点黑,你小心些。”皇甫卓沉默着点点头。

走了一段,姜承缓下脚步,笑着指了指身边不远处的一扇石门,“这边是下山的路。”皇甫卓脚步一顿,又点点头,已不敢再去看他。

出口渐近了,姜承在石门前停下了步子,转身将手里一直拿着的斗篷递到皇甫卓手里,“要出去了,外面冷。”

那是件胭脂色的锦缎斗篷,皇甫卓抬起头来,望着姜承,仍是愣愣的,“我已经有一件了……”

姜承不见他回应,亦十分紧张,低声道:“是不是颜色不好?我自己穿了很久,觉得这料子很舒服,才……没事,你不喜欢,我叫他们去给你换。”

这些年并不曾送他什么礼物,一则怕自己有心偏私惹了事端,二是贵重的礼物他也必不肯收,但不久之后他下了山,自己便不可相陪,若是他这一次肯收下,那便有了东西代自己为他遮风挡雨,不管以后境遇如何,这就如同自己还在他身边一般,总归是好的。

“很好。”皇甫卓不愿拒绝,摇了摇头,就伸手接过来披上了,姜承看着他,笑了笑,二人继续并肩而行,出了地道。

外面暮色四合,夜晚已临,山上的杏林里杏花如雾,在清淡的月光底下显得十分宜人,皇甫卓实在吃了一惊,不意这幽暗的山上竟有这般妙处。

姜承只是笑,看他惊喜交集,一身红斗篷衬着雪色衣衫,好似白雪红梅,动人心魄,心头便窃喜,“这些年在山上,你也很辛苦。”

皇甫卓扬起下巴,瞧着他笑了一笑,又摇摇头,姜承亦是十分欣悦,轻笑道:“本来很早就想带你来了,但是它们刚长好。还有竹林,很快也要长成了。”

“你亲手种的?”皇甫卓怔住,不料他还有这般手艺,一时之间,又觉惊讶,又觉好奇。

姜承点点头,凝望着他,轻声道:“以前我答应了一个人,要为他种一片梅花,可惜我试了几次,山上实在不适合,我就自作主张,换了一种。”

皇甫卓抿了抿嘴,亦觉得若能被他这样喜爱,那想必十分幸福,附和道:“想来她会很喜欢。”

姜承沉默片刻,笑道:“不过冬天的时候我种活了两盆白梅,今年腊月应该会开了,明早我派人送到你屋里。”说着,轻扬右手,把手心那一团火焰抛出,火焰四下分散出去,点燃了洞口山壁上的火把,火苗跳跃起来,将眼前的杏花映成热烈的红色。

皇甫卓抬眼望去,不知为何,竟花了眼,“那年的梅花,和这真像……”

“什么?”姜承一愣,低头瞧着他,皇甫卓有些恍惚,一时晕眩,抬起手一揉额头,闭目许久,才微睁了睁眼,“我……我说了什么?”

姜承一惊,转瞬又松了口气,摇了摇头,伸手过去扶住皇甫卓手臂,笑道:“没说什么,怎么?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一看。”

皇甫卓用力捏了捏鼻梁,朦朦胧胧的,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摇摇头,“没事……”

姜承握着他手腕,搭了搭脉搏,心头稍松,又见他神色渐渐清明,便放开了手,低声道:“上午我不是故意的,我和你道歉。”

皇甫卓怔怔地望着他,姜承抿抿唇,拉着皇甫卓坐到一棵杏树下,认真道:“对不起,我当时太冲动了,不应该那样对你,以后不会了。”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之诚恳,皇甫卓有些茫然,心喜之下点了点头,却又隐隐觉得失落。

生气的缘故他还是只字不提,想来仍是没希望,下次再有机会劝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或者根本就没机会了。

正无奈黯然之际,姜承却像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支笛子。这显是意料之外的事,皇甫卓登时一怔,姜承亦有些难为情,摸摸鼻子,稍显羞赧地道:“我……我之前和幻月学的,希望你喜欢。”

他时有这样令人惊喜的举动,也知道他不似世人口中说的不堪,却不知原来还有这样风雅的一面,瞧他紧抿着唇,眼带期盼,皇甫卓呆呆的,竟笑了一笑,点点头,并没再说什么。

并不知道他所吹的是什么曲子,但笛声悠扬婉转,如九霄龙吟一般,清越喜人,一点一点溶进这清清冷冷的春夜里,似乎能使春光长驻。

皇甫卓侧耳听着,心神渐渐宁定,抬眼望夜色阑珊,微风轻拂,只觉得无比享受,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大抵就是如此了。

一曲奏罢时已夜色深沉,月上中天了,姜承轻抿了抿唇,长舒了一口气,“还好吗?我不太会……”

“很好听。”皇甫卓笑着摇了摇头,姜承心中一喜,嘴角微翘,抬头看看天色,又问道:“那再坐一会儿?这几天没什么事。”

皇甫卓一愣,抬头看了看他,心头窃喜之下,根本说不出不允的话,双颊一红。

近些年他的打扮与自己第一次见他时大不相同,往往只一件胭脂色的长袍,配着金冠碧玉,也再少有繁杂的装饰,愈发衬得人风度翩翩,有如风下青松一般,俊朗挺拔,轮廓有致。

姜承不见他反驳便十二分的高兴,一时忘形,不肯移开目光。

四目交视,皇甫卓愣了片刻,慌忙扭过了头去,不敢再看,望着天际月明星稀,只觉得那清悠的笛声还一直萦绕在耳边,令人不能忘怀。


既已得了最后的密道地图,那依照计划,便该早日将完整的地图送到山下蜀山和四大世家的手里,好叫他们早日完成攻打净天教的布置,然而又过了近一月,迟迟就是下不定这个决心。

这一山的老幼妇孺都是无辜的,若蜀山和四大世家真的打上山来,他们岂不是尽数折在了自己手里?

他虽是魔族,待自己却一片赤诚,难道真的就这样糟蹋了他一番心意?他得悉真相记恨自己,自己心里便好过了?

可忘记自己身负重任,违背父亲意愿,与妖魔邪道为伍,堕了皇甫家的名声,又岂是他该做的?身为皇甫家的门主,必当有所为有所不为。

皇甫卓左右为难,明明已箭在弦上,却还是站在下山的密道前犹豫良久,心中亦天人交战,许久,终于下了决心,抬起手将那张地图撕毁。

这偷鸡摸狗的勾当岂是君子所为?将山上的布置和其他地图送下山去,已够过分了,若要战,那就该堂堂正正,明刀明枪一决生死,不为他待自己那番赤诚,也要为了这许多年来相信的侠义之道,至少给教中诸人留下一条保命的路。

心头明朗之下,似乎天色都亮了许多,皇甫卓深深吸了口气,将那些纸屑就近埋在地下,想到这密道附近不是久留之所,便整了整衣衫,打算尽快离开。

但已来不及了,不远处微有响动,走来的正是今日沐休的鬼眼、魔衣、玄火和无天四人。

这密道附近已经是净天教的禁地,擅近者死,自己原本是想避开山路上的守卫,从此下山,以避免被疑,现在看来是失策了。

四人因着今日无事,相约一同在山上走走,检查山上守卫是否足够完备了,走至此处本想远远避开,但依稀看见人影,便过来查探一番,谁想正好狭路相逢,五人相觑,皆是愕然。

万般无奈之下,皇甫卓笑了一笑,右手缓缓按上腰间所佩长离剑的剑柄。

到底是要提前下山去,再不回头了。


一番酣斗之下,四人终是不敌,皇甫卓亦有些力竭,全靠手中长剑撑在地上,但好在已点了他们穴道,待气力稍稍恢复,便能下山去了。

这几日姜世离在闭关,不会随意走动,血手、毒影这时正在山路上巡视,幻月带着教众在山下打听消息,自己正好趁此机会尽快下山,免得多生事端。

可惜天不遂人愿,越不想见,越会碰见,不过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那三人已翩然而至。

“长离,你——你竟然——”跑在最前面的毒影第一个冲过来,挡在四人面前时犹自气喘不止,想是一路跑上山来的。

平日里娇俏可人的女子,气得柳眉倒竖,一张花容月貌都扭曲起来,血手紧跟在她身侧,瞧着她为四人验看伤口,也提防皇甫卓再有动作。

这三人都是修为高深的,必定是察觉到了此处魔气震荡,姜世离提前出关,血手、毒影亦一路跑上山来,终于将他这奸细给拦住了,皇甫卓叹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微微用力,努力撑住身子。

姜承蹙着眉,只道是四人得知了皇甫卓身份后便与他为难,一时情急,问道:“他们对你动武了?”

皇甫卓更是错愕非常,一时半刻之间,只觉得实在无从解释,更加无颜再见他,“你……”

姜承等了片刻,不见他回答,心中便是万般不愿,亦不得不承认,幽幽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来,不过手掌轻翻之间,已将四人的穴道一一解开。

四人已忍了许久,便是受伤不重,心头也郁结不已,这时终于行动自如了,自然都松了口气,全顾不得伤口,“多谢主上……”

姜承摇了摇头,赶忙伸手扶住离自己最近的玄火、魔衣二人,正色道:“不要说话,快坐下休息。”

四人皆听命而坐,各自闭上眼暗运内息,慢慢调理,毒影便拿了随身携带的伤药,为四人处理手臂上的伤口,血手仍在一旁护卫。

皇甫卓见了姜承这绝妙的解穴手法,惊讶无比,几乎疑心是自己花了眼,“你怎么会?”

这手法是皇甫家独传的,他父亲故去后,能运用自如的便只有他一人,家中弟子都用得不甚熟悉,想不到今日却在这里看见了,原来这魔君不仅武艺高强,还遍览天下绝学,这遭怕是走不得了。

“你不知道我怎么会……”姜承看着他,也不解释,苦笑道:“你不明白,那就好了。”

皇甫卓不明所以,手牢牢握着剑柄,姜承笑了笑,转头一瞧血手、毒影二人,“照顾好他们。”

不过这么一转头之间,皇甫卓已提起了长离剑,剑芒如雪一般,挥动间流光明暗,姜承愣了愣,一时说不出话,“你要……”

皇甫卓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不搭话,姜承面色一变,却按耐不住,问道:“你真的要和我动手?”

他仍不回答,姜承登时万念俱灰,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问:“你自己要这样做的?还是他们这样安排,安排你和我……”

皇甫卓摇了摇头,“我是开封皇甫家的门主,行侠仗义,降妖除魔,是我的本分。”

“好。”姜承笑着点点头,终于不再问了,上前两步,亮出手臂上的袖剑。

身后正为四人施药的毒影忽地就站起身来,冲到二人之间拦住了,已是泫然欲泣,“主上,是我、是我做错了事——”

“住口!”姜承一声怒喝,不待她说完,袍袖一拂,轻飘飘的将她推出战圈。

“动手吧。”姜承笑了一笑,也不待皇甫卓有所问询,袖剑已护在胸口,示意自己只守不攻,皇甫卓默然片刻,暂收长剑,拱了拱手,“得罪。”

二人各自亮了兵刃,身影飘飘间,已展开招式斗在一处,姜承身后的六人也都分心停了动作,十二双眼齐齐盯着。

过了数十招,姜承虽凝神接战,却并无迅猛的攻势,皇甫卓自己要与他动手,但真的过起招来,亦是举棋不定,也渐渐瞧出些端倪。

之前自己连败四人,现下已是强弩之末,他想取自己性命,实在易如反掌,可他此刻竟不用法术内力,只拼招式,难道真是被自己所害,不到时候便强行出了关,伤了身子?

可他是堂堂蚩尤后裔,武艺也好,法术也罢,自己这凡人自不是对手,今日这般,自己必定是走不得的,而死在他手里,似乎并不是坏事。

皇甫卓笑了笑,顿时便轻松了不少,求死之心一起,剑上章法便渐乱。

姜承虽是不明所以,但见他双眉微蹙,神色之间,并无留恋,知晓他无半分钟情,心头愈加酸楚,恍惚之间,袖剑去势竟也缓了。

今日自己不败,他就无法下山了,可若是自己这样留住他,难道他便乐意?自己便乐意?今日是万万不可留住他的。

瞧见他神色凄楚,皇甫卓一时错愕,心下爱恨交迸,大是怜惜,竟不能自禁,手中长剑一偏,斜刺向姜承胸口,姜承不闪不避,受了这一剑。

“你……”皇甫卓登时讶然,眼见剑尖已没入了姜承胸口,更是惊慌不已,匆匆收剑,瞧他胸口伤处的鲜血不住涌出,染在胭脂红的锦袍上,也情知不该,要问的话更是再也问不出口。

姜世离身为净天教教主,身负蚩尤族无上法术,常人根本近不得身,蜀山和四大世家都奈何不得,他实不是姜世离的对手,如今力竭难支,这一剑也刺得迷迷糊糊,怎地就刺中了?

四人仍在休息,不便起身,血手和毒影已冲上来将人扶住了,姜承抬手按住伤口,微微弯下腰忍耐痛楚,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拦,强撑着抬起眼皮,最后尽力看了看他,“让他走。”

“我……”皇甫卓怔了一怔,心中凄然之下,瞧他血流得那样多,也是十分心慌气短,伸手要去搀扶,也想问询,但愣了片刻,最终还是立在原处,闭口不言,只当自己是心如铁石。

二人扶着姜承坐下,血手弯下腰,将他伤处的穴道点住,姜承伤处痛得十分厉害,眼前一黑,却还是极力忍耐住,最后向皇甫卓望了一眼,摇了摇头,“自己保重。”

皇甫卓亦是无言,知晓自己留不得,心中暗暗叹息,亦回望了姜承一眼,转身离去了。

“他怎么这么冷血!”毒影抹了抹眼泪,也赶快拿了伤药为姜承敷上,血手看了看他伤处,问道:“你自己可以?”

姜承心神稍定,点了点头,闭上眼自行屏息运气,又过片刻,知道心肺无碍,才低声道:“长离……奉教主之命下山,所有人……”

他声音极轻,血手和毒影都是一愣,赶忙俯下身子细听,姜承尽力理顺了气息,极艰难地道:“不要……不要拦着……”

二人相视默然,身后四人彼此相顾也大惊失色,对他这话实在不敢苟同,却也规劝不得,皆是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那人离去。

这一番缠斗又耽误了不少时候,皇甫卓急着下山,回房也只略收拾了些自己带上山来的衣裳银票,不愿拿了净天教的东西授人以柄,临出门时,却无意间瞥见那胭脂红缎子的斗篷正搭在椅背上,不知怎的,就再也挪不动步子。

最后一路匆匆,终于到了山脚下时夜已深了,月影横斜,林子里静谧非常,除自己之外并无半个人影,更无什么守卫,只偶有一两声枭鸣,

传闻这夜猫子会一根一根数将死之人的眉毛,待数清之时,也是那人死去之时,这类坊间传闻大多都只是无稽之谈,一向是不相信的。

皇甫卓一怔,抬脚便踢起一块石子,使足了力气,只听得轻响破空,枝头栖着的夜枭应声而落,跌在地下。


自他下山后又过了几天,姜承本是魔族,体质较凡人更为强健,那一剑又刺得不是很深,这几日静静修养下来,离痊愈已不远了。

暮色渐浓,正立在窗前出神,便有一阵敲门声传来,姜承应了声,在门外等候的血手和毒影二人便推门而入,拱手施了礼,“主上。”

姜承回过身来,向前缓缓走了几步,看着二人,轻点了点头,“你们来了。”

二人交换了个眼色,血手低下头,似乎是有些难以启齿,低声道:“四大世家和蜀山……”

姜承也不觉意外,神色自若,又点点头,“不久就会打上山来,他们四个还未痊愈,你们尽快带着族人躲到安全的地方。”

毒影愕然,转头一瞧血手,见他也是神色骇然,情急之下,急问道:“那主上怎么办?”

姜承摇摇头,见二人神色骤变,只是一笑,“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会用我的性命,换他们放过族人。”

毒影低下头去,惊愧之下,后悔不迭,低声道:“主上,那件事是我——”

“不必说了。”姜承适时打断了她,手指轻轻抚着缠枝并蒂纹的木雕屏风,只是颦眉摇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二人皆无言以对,各自禀报完了事情,知道此处外人不可多留,便离去了。

这是皇甫卓在覆天顶时的旧居,如今人去楼空,这几日他便时常到这里闲坐。

姜承立在窗边,怔了半晌,抬头望见窗外星光稀微,长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抚着胸口出神。

不消说他一向便正直严明,便是他真的顾念旧情有意放水,那自己也不过是个受人轻贱的魔族,怎配消受他深情厚爱,绝不能有所迟疑,叫他也与自己这般无依无凭,无亲无故。

自己于公只顾私情,将族人置于险地,于私又无力挽留心中至爱,实在无能已极,该受这一剑。

夜已这样深了,也不知他此时在做什么,日后功成名就,甚至于做了武林盟主,不知是否偶尔还会想起自己一点半点。

其实想不起也没什么,只要别一直记恨就好,还有那些正道之人,只盼他们念着他这些年的辛苦付出,不要因他在山上住过而心生怀疑。

待事情一解决,自己这边将他刺了自己一剑之事传扬出去,那么天下人知晓他嫉恶如仇,又剑法高明,他的境况想必又会更好一些。

看着室内陈设一样俱全,姜承叹了口气,知晓他一意要一刀两断,不愿收受自己好处,落人话柄,更是心下惆怅,忧思颠倒。

墙角的两盆白梅兀自伸展着枝条,绿叶葱葱,和一旁博古架上的木雕、瓷器、书本等等一样,待今年冬天来时,不知又会怎样。

但他至少也拿走了那件斗篷,两盆花也养得很好,并没辜负他心意。


回府快半个月了,春光渐深,蜀山和四大世家进攻覆天顶,剿灭净天教的事宜已商榷的差不多了,应该就在这月的月底。

可这些年净天教并未做什么真的坏事,姜世离在大小事宜上都很听从他的话,律下极严,从不滥杀无辜,也不侵扰山下百姓,也算得上护卫一方,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剿灭了南疆几个门派,但那几个门派行事邪祟,比之魔族尚且不如,算不得是坏事。

净天教与蜀山、四大世家争斗一起,不仅是净天教会有损伤,蜀山和四大世家只怕伤亡更甚,如今唯有双方各退一步,往后互不相扰,才是上上之策。

正道这一方有皇甫家从旁斡旋,也有几分希望,可他是一教之主,统领人界一众魔族,自来便心高气傲,英雄了得,性子也极强悍,自己又叛了教下山,要他拉下面子再听劝告,生受自己这凡人施舍,若传扬出去,岂不是堕了他魔君的名声。

说来说去,自己不过是背信弃义的不义之人,怎还有脸回去劝他。

至于昔年他曾派人暗害皇甫家一事,虽说当时的人那样说了,可是如今再想一想,那怎会呢,他素来光明磊落,才不屑如此。

皇甫卓叹了口气,只道眼下大错已成,便是再上山去软言相求,姜世离也必恨自己牵连他无辜族人,不肯相见,而便是到时同生共死,也不能叫他完全明白自己心意,思来想去,也无心去管什么夜深露重,衣外只披了件斗篷,心里只是烦恼不已。

正忧虑万千,窗外一声轻响,皇甫卓抬头望去,一时讶然,实在觉得不可思议,抬头见二人神色如常,却心头一喜,似乎这些天来的夜不成眠、食不知味都不在了。

毒影冷冷一哼,见他这一袭红衣,想是衣锦荣归准备打下覆天顶后庆功了,心中便十分不屑,懒得搭理,血手却摇了摇头,“阿萝,我们说正事。”毒影仍是秀眉微蹙,很快却收敛了神色。

血手轻咳了一声,“我们有东西给你。”毒影闻言点了点头,伸手从背后取出一物。皇甫卓并未伸手去接,血手淡淡道:“他不知道。”

皇甫卓默然,伸手接了来物,便又低下头去,来来回回,总忘不掉他那时的神情目光,明知实在不该,却更难以忘怀,还是忍不住暗暗担忧牵挂,反反复复思量,真是情之所起,从来就由不得人。

可是这如何能承认?自己与他,从来就不应该的。

见他这般反应,毒影向来心思敏捷,极有智谋,瞧他神色黯然,便有所顿悟,心头一阵喜悦,微露笑意,抬手一指包袱,“这个是我偷的,我早就想还你,他一直不让。”

皇甫卓一愣,打开手里的包袱,见那物正是长离剑的剑鞘,另有一封书信。

毒影玩着自己垂下来的长发,低声道:“你父亲的死和他没有关系,他当时不知道。”

血手点点头,毒影却侧过脸去,“他骂也骂了,罚也罚了,你要是还不满意,他是教主,不能随意杀我们这些族人,真的只能死给你看啦。”

皇甫卓心下大惊,伸手扶住桌沿,“你说什么?”

“他死了,你不是很高兴吗?”毒影又摇摇头,伸手挽住血手手臂,“我们走了,你要是想报仇,就回来找我们。”

“我……”皇甫卓怔了一怔,再想说些什么,二人已相偕跃出窗外,皇甫卓看着窗子微动,幽幽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还有什么仇要报……”

独立风中许久,皇甫卓抬起手来关严了窗子,这才想起来要细细看一看那包袱。

包袱里是布条裹着的长离剑的剑鞘和一封书信,看来已有些年头了,信上正是他自己的笔迹,落款也是自己姓名。

皇甫卓伸手摸了摸那阔别许久的剑鞘,心思百转千回之间,竟笑了出来,泪珠一颗一颗落在信纸上,慢慢晕染开。

不见已有六年之久了,如今再见,真是物是人非。

姜承曾是武林盟主欧阳英的得力弟子,原不是什么妖魔恶徒,当初品剑大会上错伤师兄,竟被揭出妖魔身份,这才离了折剑山庄。

二人自小相识,只是后来事出突然,姜承被逐出师门时匆忙离开,慌乱中他也只得机会送出了那块玉坠,无法相随。

后来姜承换了名字成了净天教的教主,一心要护卫族人,他父亲又带人害了千峰岭诸人,后来他父亲被毒影下毒害死,长离剑失窃,他受此影响,忘却旧事,而后阴差阳错,在众人商议之下去了覆天顶,入净天教打听消息,以期有一日能将其剿灭。

说什么蜀山,什么四大世家,哪是什么惩恶扬善护卫苍生,不过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罢了。

他早知姜承人品,可当年仓促返家,又失却记忆,未及细想便听人言归咎到他头上,竟还处心积虑,想借他信任与人里应外合,剿灭净天教,以致今日酿成大错,实在有违仁侠之道。

那年初见时便觉得这魔君与旁人说的不同,这些年日夕相处下来更体味到他的诸般好处,想不到原来却是早就知道的。

说什么二十余年如一梦,最后误了梅花的花期,杏花的花期也要过了,姜承半点未变,他却变了,太可笑。


又过数日,净天教与武林正道的决战已一触即发了,覆天顶上也愈来愈静,该下山的都下了山,山上众人则各自负责各自的守备,局势危如累卵。

小心避开绝行天途的机关和守卫,终于到达覆天顶上时天色已渐暗了,姜承这时候应当还在书房里看书,或是处理教务,他还在山上时往往会在旁陪伴,姜承对他意见也十分听从,现在想来,即便当时还惦记着要山上的地图,可有他在身边一心一意陪伴,那真是这二十几年中最快乐的时光。

不过今日他却不在。

大殿是到他书房的必经之处,皇甫卓趁着四下无人推门进去,怕人瞧见,很快关上了门。 大殿内空旷开阔,十数盏以魔族火焰点亮的灯烛照亮殿内,万古不熄,殿内悬挂的暗红色帐幔被他闯入时带来的轻风吹起,年轻的魔君背对着他站在大殿中央,负手而立,似乎下一刻便会转过身来,向着他伸出手,邀他与他同行。

他与他在这里相见过无数次,他此刻定然也知道他的到来,只是不曾回头。

姜承早听出他脚步声,本来惊喜非常,但转念一想,忆起他是再也不会来这山上的,只道是自己太过想他,连脚步声都能听成他的,便自嘲地笑笑,并不曾回头。

皇甫卓蹙眉,瞧他面色苍白,形容憔悴,想是伤口初愈,这几日又事务缠身,未能休息,心下十分怜惜,便上前几步,将手里的木盒放在地上,低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姜承怔了怔,转身对上他清明透彻的一双眼,一时间惊喜交加,心里说不出的舒畅甜美,实是喜形于色,“你记起来了?自己上来的?他们没为难你吧?”

“没有,我从绝行天途那里上来的,没人发现,这几天你记得在那边多派些人手,我们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皇甫卓点了点头,一下又想到他已不要他提醒了,而他也不该提醒他,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

“你来见我,我心里真高兴。”姜承笑了一笑,见他好端端的站在自己面前,狂喜之下几欲晕去,想去握他手,无论如何就是不敢。

皇甫卓咬咬牙,不待多说,伸手扶住他手臂,让他倚在自己身上,顺势又将他的手握住,明知不该,却忍不住,“他们不告诉我,你也不告诉我吗?”

姜承被他一搀便更加站不稳,皇甫卓愈加不安,干脆一把挽住姜承手臂,整个投进他怀里。

“我记得你就够了。”姜承笑了笑,深吸了一口气,强稳住心神,手臂搂住他后背,轻轻抚了抚,“你别难过,我没怪你,也不后悔,我只受一点皮肉之苦,比你轻松多了。”

他说得诚挚,皇甫卓一愣,抬头瞧了瞧他,满心酸楚之下,突然竟哭了出来。

“你别……我……”姜承一下慌了神,再笑不出来了,想抬手替他擦一擦泪,却又被他双手扯着后背处的衣裳,挣脱不开,想出言安慰,更怕再说错了话,心里既怜且怕,只得任他伏在自己肩头哭,一口大气也不敢多喘。

许久,皇甫卓才哭够了,抬起头来,双眉一扬,“哪有你那么算的?什么叫就一点皮肉之苦?拿你族人的命讨好我,很有意思?你被别人说成那样,就解释一句,能怎么样?”

姜承答不上来,只得摇头,皇甫卓哽了一下,也顾不上抹泪,“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就看着我什么也不知道,看着我一错再错?为什么不告诉我?要是我真的一直都想不起来,你怎么办?”

他颊上挂着两道泪痕,眼里蓄满了泪,姜承瞧着他,一时心绪激荡,慌忙定了定神,“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你看到了我的族人,会懂我的,就算是你真的把地图给了他们,为了你们,我愿意一死。是我待你不够好,又老是做错事,留不住你……”

皇甫卓低下头去,姜承把手搭上他肩膀,见他不搭理自己,便更加心虚,“我瞒着你,只是不想你难做,并非是……”

姜承喉咙一紧,一时半刻竟说不下去,皇甫卓抬起头来看着他,四目相对之下,姜承硬起头皮,怯怯解释:“并非不在意你,更不是存心欺瞒。”

他要上山入教,自己便允准,他要山上的防卫布置,自己便一一带他去看,也事事与他商量,决战之日将近,自己便让他知晓覆天顶的密道,叫他能完成任务早日下山,以全他名声,他不必待自己有情有义、舍生忘死,只要百忙中瞥来一眼就已足够。

做到这地步,本来就已是什么也不求了,哪知他去而复返,还知晓了一切,若他执意陪自己同生共死,轻贱名声性命,那实在不是自己本意。

皇甫卓不置可否,眼泪却还在掉,姜承无奈,壮了壮胆气,只得继续解释,“仁义山庄上上下下全都指着你,净天教也万万离不开我,我俩想走,不可能的,我要是真把你留在山上,蜀山和四大世家的人怎么看你?我不能的。”

这不无道理,皇甫卓咬了咬唇,心下更是忿懑,手搭在姜承的手腕上轻轻握着,“什么?那些没一个是好人,我们没做坏事,问心无愧,谁管他们怎么看?你也这么卑鄙,派了人去蜀山和四大世家做这里应外合的事么?”

他是堂堂一教之主,又生的一副好心肠,素来光明磊落,便是为了自己族人,也只肯真刀真枪拿命去搏,怎稀罕做这无耻勾当。

“当然没有。”姜承摇头,用力一掐自己手心,“你父亲的事不是我做的,他带人杀了我兄弟,我是该……可是我……总这样来回仇恨,我只觉得累,我更不希望你和我一样,这世上你就一个亲人,他不在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有依靠,我怎么能杀他……”

皇甫卓怔了一怔,一时情急,拉住他手,姜承惊喜交集之下,稍稍停顿片刻,“天底下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只有这一件我真的没有……可是他们做的和我做的也没什么两样,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怪你,你该怪我,趁别人还没发现,你快下山吧。”

“你说什么?”皇甫卓止了泪,抬起头来瞧着姜承,放开他手,眼角泪光底下还泛着薄红。

从未见过他这样恼怒,姜承一时语塞,“我……”皇甫卓看了姜承这一眼,也不再说话,自顾自地低头继续默默掉眼泪。

那么多年莫说牵一下手,连瞧都不敢向他多瞧一眼,自来对他敬爱有加,这时更毫无办法,姜承迟疑了一瞬,再想伸手去拭时便已迟了,又是数滴清泪,落在指尖。

皇甫卓并未抬头,几乎泣不成声,却还强撑着,躲开他的手,低声问道:“你拿我当什么?”

姜承听他相问,心下便是一慌,难受至极,只道他恼自己轻慢,便只看着他,也不敢再多说。

皇甫卓侧头避开他的目光,瞧他不搭理,心中更加气苦,又追问道:“你拿我当什么?”

“我……”姜承还怔着,一时也不知何处来了勇气,反握了皇甫卓的手,皇甫卓颊边的一颗泪珠兀自滑落,不偏不倚,正溅在他手背上。

姜承抬起手来,为他拭净眼角的泪,“好了,别哭,是我的错,是我的不是,我从来都待你不够好,我没良心,对不起你,往后我一定改。”

他说话的声气非常之温柔,眼光也温柔而缠绵,想来是真的想通了,皇甫卓心中一喜,连连点头之余泪珠又潸潸而落,被姜承温暖的手尽数接住。

皇甫卓哽了一哽,“我知道我不该来的,可是我没办法……我有什么好的,我一直骗你,你不该……”

姜承早就懊悔不已,本要安慰,无意却被他那转瞬即逝的一抹笑意迷晕了眼睛,一时心绪激荡,攥住他的手道:“你哪里都好。”

皇甫卓双眉一轩,愠道:“谁和你说这些风话?骗我那么有意思吗?你没做过的事,为什么老往自己身上揽?不屑去和别人解释,那和我呢?”

姜承看着他,看了片刻,手臂一收,牢牢将他抱住,皇甫卓半推半就的任他抱了,一时双颊微红,忽地就放轻声音,“他们是你属下,又不是你……是你……那怎么能算是同一个人?再说,你要是出事了,山上那么多人怎么办?我……”

姜承脊背一凉,慌乱失措之下,更不知如何安慰,正心头纷乱,冥思苦想无果,皇甫卓已抬手扯住了他衣裳,“我怎么办?”

姜承无措至极,苦不堪言,只好轻拍了拍他后背作安慰,皇甫卓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来,眼泪却一颗一颗的落,都抹在姜承衣服上。

今日事情到此地步,莫说不是,便是他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自己也万万撇不下他,要想法子拉他回到正道上,不叫他受人指摘,何况如今。

皇甫卓咬了咬牙,努力想要忍住泪,姜承深深吸了口气,下巴抵着皇甫卓肩窝,轻声安慰:“好了,什么事也没有,我好端端的在这儿,有手有脚的,怎么会出事呢?什么事也没有。”

感受到他身子蓦地一僵,姜承闭上双眸,一时间满心凄苦,“我也不舍得赶你走,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半点都不怪你,只怕你心里过不去。”

皇甫卓双臂抱着他的腰,心中稍稍宁定,只是不住地摇头。

姜承搂着他的腰,笑道:“他们叫你过来,一定是想着,我当年不过是个普通弟子,绝不能认得你,他们不知道,我心里……我心里一向……这下你都想起来了,真是便宜了我。”

皇甫卓抿抿嘴,一想自己这么奔了来,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以后还不知会被他怎样拿捏,便耳根都红透了,慌忙从他肩上起来,“你说的话就没有一句是真的,你犯什么傻,你死了倒是容易,你不在,他们真能放过你族人吗?往后我想起来了,我又怎么办?”

姜承无奈,捉住皇甫卓手腕,不要他反抗,见他鬓发都蹭得凌乱了,便伸手为他拢好,皇甫卓不肯接受,扭过头去。

“是我错了,我想的太简单了。”姜承失笑,一边安慰,一边用指尖一点一点将他眼角的眼泪按掉,擦拭时也不敢用力,生怕弄痛了他,“可是我就算骗自己也不会骗你的。”

皇甫卓愣了愣,知道姜承所言非虚,心中酸楚难言,思绪纷繁,泪珠又掉下来,一把就将他搂住,手上使足力气,真恨不得就这样将他揉进自己骨血里,从此便天长地久,再不分离。

许久,姜承挣扎着,轻拍了拍皇甫卓后背,“我喘不上气了……”

皇甫卓这才又回过了神来,一惊之下,大是慌乱,只惦记着他有伤在身,赶快就松开手。

姜承喘了口气,双手自觉搭到皇甫卓腰上,反倒笑起来,“都是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要这样哭吗?不过梨花带雨的,我倒是很喜欢。”

皇甫卓又愣了一下,被他岔开了心思,一时也顾不上掉眼泪,哭势便稍缓,姜承无奈,想一想,提议道:“好了,我们坐下说,我去打水给你洗脸?”

说罢等了一等,皇甫卓却仍不放手,姜承亦没办法,只好又问:“那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东西?我去让厨房给你做你喜欢的点心来。”

皇甫卓不言不语,不稀罕搭理,却说什么也不愿意放手,就是牢牢粘在他身上了。

又很久,站得脚都要酸了,姜承想了一想,用鼻尖贴着他耳根蹭了蹭,皇甫卓才耳朵一红,拍拍他后背,要他放了手。

“这个给你,我安排弟子带了些药过来,对伤口有好处,都是调好的,你用着方便,你自己用,记得也分给他们四个。”皇甫卓一边说着,右手便向下伸去,打开那漆雕木盒,只见里边有数十个瓷瓶、纸包,一时药香扑鼻。

终于哄得他又露笑容,姜承大大松了口气,心里又恼恨自己,看了看桌上的木盒,思索片刻,笑道:“你要给我开药铺吗?”

皇甫卓愕然,忍不住又是一笑,姜承又松了口气,问道:“还带了人?怎么不叫上来?没事吗?”

眼下风头正紧,若是路上让别人看去了,知道他来了覆天顶,那于他名声有碍。

皇甫卓一扬下巴,“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仁义山庄上下指着我,他们都听话就对了。都在山底下等着,他们那边还有些药材,该有的都有,你一会儿派人下去拿就好了。”

姜承哪敢反驳,连连点头,又把手搭上他的腰轻轻抱住了,“是、是,不管,不管。”

皇甫卓亦十分不客气,伸手就攀住姜承脊背,几乎挂到他身上去,其实也只分开了片刻而已,“这些日子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儿的养伤?怎么一个月瘦了这些?你这魔君是不是就是拿来骗人的?”

他语带埋怨,神色却仍是爱怜无比,姜承笑吟吟的,主动贴上他胸口,“这几天没胃口而已,都快好了,要看看吗?”

皇甫卓一蹙眉,想挣扎却怕牵动姜承伤处,把脸埋到他肩头,以示抗议,“过几天,他们就要打上山了,我有办法,你听我的。”

这六年借着姜承的荫佑,两个人也勉强算是有福同享了,这一回有难,不同当的那便不是大丈夫了,皇甫卓抬了抬头,低声问:“你还信我吗?”

瞧他又羞赧又热情,姜承心中喜悦,点点头,借着他双手抱住自己脖子的力道,单手便把他捞在怀里,另一只手撩起他鬓发轻轻掖到耳后,“以后就别叫长离了,那把剑不吉利,这个名字也不吉利。”

“好。”皇甫卓点了点头,亦十分高兴,也反过来握住他手腕,“你是教主,你说了算。”

姜承笑了一笑,也有些难为情,皇甫卓抬起头,手贴上他胸口,“还疼不疼?我以后不会了。”

姜承摇头,欣喜之下也完全想不到旁的事,除了笑便是笑,“没事,不疼。”

皇甫卓自然是不信的,眼光瞥见他腰间系着的玉坠,叹气道:“那么宝贝它干什么?都是死的东西,丢了也好,碎了也好,有什么可惜的?”

这玉坠是当年姜承临走前自己送出的,姜承在眼前晃了这么些年,竟没想过要去细看,否则自己的手笔又怎能认不出来,还有那点穴手法,明明就是自己教他的,都亲眼见了竟还想不出,真是愚蠢至极。

“那怎么行?这是你送我的,是你和我的东西,又不是别人,我要是弄坏了,你不伤心吗?”姜承扣着皇甫卓的腰,凑过去贴住他鼻尖。

皇甫卓无奈,手指轻勾住姜承领口,笑了笑,“好了,你正经一点,我要和你说正事了。”

姜承连连答应,手将皇甫卓的腰松开,揽住他肩膀,笑道:“你比教主管用。”皇甫卓撇了撇嘴,亦忍俊不禁,抬手将木盒里的东西又拿出一样。

那是一支碧玉雕成的玉笛,玉色莹润,雕工细致,底下坠了红丝线络子,精致漂亮,姜承怔了一怔,心下十分喜爱,自是毫不客气地收下,不过也难免有些心虚,嗫嚅道:“其实我就会吹那一首……”

皇甫卓一愣之下,知道自己还是高估他了,一时忍不住,竟又笑了出来。

姜承红了脸颊,可是见自己真哄得他破涕为笑了,便又觉得十分骄傲,爱极了他笑话自己,想了一想,笑盈盈地问道:“这么急着谈正事吗?”

皇甫卓皱眉,姜承又是一笑,“这么久不见,是不是该和我说点别的?问一问这一个月山上有没有什么新鲜事,还有教主我,你也该问一问我,问我好不好,想不想你。”

他说的笑逐颜开,想是自己把自己逗得很高兴,皇甫卓侧过头,真是十分无语。


到底还是皇甫家的门主,不能在覆天顶长留,第二日早上起来,已交代好了所有事情,姜承也允诺了一切都听他安排,皇甫卓稍放了心,还是下山去了。

日子便又这样过去,蜀山与四大世家进攻覆天顶,定的日子就是下月初了,明日便要动身。

夜幕低垂,日子愈近,心中愈是不能平静,皇甫卓悄立窗前,心绪繁杂之下,也睡意全无,便只是静静站着,动也不动。

谁知没过多久,窗外微有响动,皇甫卓心下一惊,再抬眸去看,心里顿时酸了,“你——”

“快点,要被人发现了。”姜承说着,看皇甫卓已帮忙把窗子推开,便轻手轻脚地翻了窗进来,赶忙又关上窗子,看着他笑了一笑。

这么些年伴在身边,却未曾真的好好看过,那一日重逢,见他早褪去了翩翩少年的稚嫩,英姿勃发,双目有神,心中便眷恋无比,实在忍不到明天。

皇甫卓蹙着眉,接过姜承脱下的斗篷挂好了,“四大世家和蜀山就要攻上覆天顶了,你怎么还过来?若是被人看见……”

该交待的都交待过了,这么要紧的时候,他却这样过来,毛毛躁躁的,一点都不稳重,若是被人发现,那如何是好。

姜承既不反驳,也不应和,只是抿着嘴笑,瞧着他痴痴地欢喜,“我很想你。”

他眼里有暗红的血丝,精神却很好,想是这几天连日忙碌,终于安顿好了族人,皇甫卓笑了一笑,走上前去,手臂搂住他脖子,“我有什么好想的?”

姜承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恼恨自己唐突,连连摇头,“我就想来看看你,不是……我还不能……”

皇甫卓愣了片刻,看他这慌里慌张的,反倒忍不住一笑,伸手把他拽到屏风后面,“你少废话。”他自幼性子沉稳,八风不动,后来做了教主更是说一不二,自有一番手段,几时这样惊慌过,皇甫卓强忍着羞赧去拉他手,自己亦觉得好笑。

姜承愕然,犹豫了一瞬,便也试探着把手搭上皇甫卓的腰,皇甫卓已慢慢解着他的衣带,“你想回禀给谁?现在府里的事都是我做主了,那天他们来找我之后,我已经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了,上次我去,你也是为着这个就不肯吗?”

六年里他没碰过自己一根手指头,倒还有情可原,现在却多此一举,既已来了,也没什么不该。

姜承抿了抿唇,轻声问道:“膝盖还疼不疼?”皇甫卓无奈,只是笑着,并不很想多谈这事,姜承却一本正经的,摇了摇头,“是我害的你。”

皇甫卓不语,姜承握住他的手,“我自小没有父母亲人,知道那样不好受,不想害得你和我一样。”

“那你要走吗?你老是不说实话。”皇甫卓手上的动作只稍稍停了一停,指尖轻轻一戳他胸膛,“你要是也走,我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真的不害怕……”姜承侧了侧头,不敢再看,皇甫卓一愣,姜承抬手撩开自己的额发,露出额头上胭脂色的魔纹,“我是魔族,你要是觉得恶心你就……”

“你有完没完了?”皇甫卓几乎被他逗笑了,一撇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还记恨我,所以不肯要?”

四目相对,姜承叹了口气,胸口轻轻蹭着他微带凉意的修长手指,一颗心便突突地跳,实在是按捺不住,一把就将他抱了,“那怎么会?我早就想得苦了……”

“这六年,你都这么想我?”皇甫卓笑着用手指尖抚摸他胸口留下的剑痕,因为很怕弄疼了他,动作极就轻缓,“还疼不疼了?”

姜承摇了摇头,紧张之下显得有些木讷,皇甫卓轻笑了笑,把他推到榻上坐着,自己也凑上去,“有没有乖乖的敷药?”

姜承又点了点头,单手环住了皇甫卓的腰,自己抬起头,“我不知道,你这么……”

皇甫卓笑着,垂下头去,不敢再与姜承对视,姜承扣着他的腰用力把他往怀里带,手指勾住他衣带,轻轻挑开,“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不习惯。”

二十几岁的人了,彼此都心知肚明,根本没必要遮掩,皇甫卓笑了笑,抬起头来对上姜承那一双澄澈动人的紫眸,便十分愉悦,抬手将他往里侧一推,自己跪到他腿间,又凑上来吻他脸颊,“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往后我们……我还老不理你吗?我以前对你很坏吗?”

炽热的鼻息深深交缠,看他白皙的肌肤染上薄薄的绯色,心头便似给点了把烈火,无处不在地燃着,姜承深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就翻身把他按下去,手已开始不规矩起来,“你可莫恼我。”

“我挠你又怎样了?”皇甫卓环抱着姜承脖子,喘了口气稍稍平复了方才的惊吓,手指轻搔了搔他后颈,四目交投之下,也有些赧然,便侧过头,膝盖向上轻顶了顶,“这么多年,没有忍坏了吧?”

姜承笑了笑,岂知他的挠并非自己的恼,听他声音轻柔,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握住他一只手往下拽过去,笑道:“你亲自试一试,就都知道了。”

皇甫卓又点点头,耳尖都红透了,但还是笑着撑起身子,紧紧贴上了他脸颊,姜承一愣,再也按捺不住,无数句话都溺死在了他明澈动人的盈盈眼波之中。


一夜贪欢,却并不觉得疲累,心头窃喜之余,全身上下每处地方都透着雀跃,从未想过一个人原来竟能这样高兴,这快要炸裂开来的喜悦叫人害怕,叫人头脑都一阵一阵的发晕。

长夜幽幽,月华如雪,月光透过淡红色的轻纱床幔照进来,铺了满床,姜承又盯着身边的皇甫卓瞧了一会儿,一时心旷神怡,眼睛根本挪不开。

睡下时已是后半夜,他累得狠了,和自己说上几句话便睡了过去,自己揽着他,明明也有些困倦,却还是喜得睡不着觉。

这些年过去了,他依然这么眉目如画,风度翩翩,更多了几分英气,人也磨砺的更加端庄持重,微笑时还是像极了小时候,却又十分不一样,见过而不倾慕的怕是没有,好在自己已先得月了。

他向来是极重礼数的,每回见了面,虽说总不忘和自己打招呼,但也只是一笑而过,即便没有旁人在时亦是如此,而自己也只敢瞧他这么一眼,瞧见他望着自己时眼带一丝笑意,双颊微红,便能满心雀跃地高兴一整天,只道他心中也和自己一样,只是碍于身份,说不出口。

日子一天天过着,眼看他马上就到了年岁,本以为品剑大会上自己赢了,便也有脸面和他提这件事,能同他站在一块儿,那这一生真是有指望了,谁想最后关头竟有了那些事,后来一步一步,自己没错,他亦没错,却还是被逼着生分了。

虽说千峰岭之事是皇甫一鸣暗中带弟子去的,确与他无关,仁义山庄之事又是毒影自作主张,也确是与自己无关,可这是是非非又怎生说得清楚。

后来再见时也真的没有解释的机会了,山下重逢,一问之下才知晓他竟忘了自己,明知他上山并非出自真心,却还是留了他,期盼哪一日他能记起来,又害怕哪一日他真的会记起来,盼着怕着,已过了六年了,好在还有今日。

姜承看着皇甫卓,怔怔地出神,一时叹气,一时喜悦,伸手轻抚了抚他脸颊,皇甫卓似乎有所察觉,轻轻蹙眉,不满睡梦中被打扰似的,撅了撅嘴。

他睡颜安恬,想是十分依赖自己,姜承心中喜悦,要笑未笑的,唇边那抹微笑正要完全展开,皇甫卓已动了动,手抱住他的腰,“你别走了,别离开我……”

姜承讶然,不意他梦中竟会蹦出这样一句话来,好似耳边响了个炸雷,脑中一晕,笑容也僵死在唇边,全不知如何是好,手脚都冰凉了。

皇甫卓摇了摇头,身子牢牢贴着他,“我说笑的,你怎么能……还是你带我一起……我们……我们什么也别管,一起走吧……”

姜承心下慌乱,抬手一探他鼻息,知晓他确是梦中呓语,一时间又激动又羞愧,将他抱在怀里,真不知该不该接他的话。

皇甫卓紧紧搂住姜承的腰,似乎是怕他还不答应,又低声道:“我跟你走……”

姜承愣了愣,一个“好”字几乎脱口而出,千难万难,几乎咬唇出血,终于忍住了不答。

这时就走是绝对不成的,净天教上上下下都指着自己这教主以御外敌,自己绝不可因私忘公。

留下他也不行的,皇甫家仁义山庄也指着皇甫卓这门主,要他在这时就为陪伴自己而隐姓埋名,放弃肩上的担子,弃皇甫家于不顾,违背他父亲遗训,那万万不可,便是再渴盼,也要等到一切结束,免得累他不孝不义,受外人指摘。

至于眼下的事,若计策可成,那自然千好万好,不胜欢喜,就算自己真的凶多吉少,那这一生中也已有两天真正欢喜过,便是做神仙都没这般快活,而这些事没人知晓,一切于他声名无碍,真是再好不过了。

带着他远走高飞,从此不问世事,现在只是一场太过美丽的梦。


这一晚并不是适合睡觉的晚上,天微微亮时,便醒来了,好在虽睡得很好,此刻醒来,比昨晚还要精神高昂。

皇甫卓还睡着,软在自己身上起不了身,眼睫轻颤,双颊微红,长发也稍有些凌乱,只有手臂还有箍着自己腰的力气。

姜承怔怔瞧了他一会儿,见他紧紧贴在自己怀里,更觉得神清气爽,侧耳听着府内人声渐起,向他凝望许久,终于忍不住凑过去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皇甫卓轻蹙了蹙眉,手掌摸索着到姜承脖子上搂住,抬了抬眼皮,“天亮了?”

“亮了。”姜承点了点头,抱着他身子动了一动,皇甫卓亦十分配合,主动躺到姜承手臂上。

虽说习武之人身子壮健,但累了一晚,还是没什么力气,他身上又十分暖和结实,实在叫人依恋,皇甫卓并不愿动,手指捏了捏姜承下巴,“你要走了?”

姜承把他抱在怀里,感受到他身子不安分地来回蹭,不由得脸上一热,“是,要走了。”

皇甫卓亦觉得十分羞赧,但还是一笑,问道:“昨晚睡得好吗?”

“很好,不过下次我可不会这么饶你了。”姜承笑了笑,轻吻皇甫卓额头,皇甫卓便把脸埋在他怀里,“我不是……”

“怎么了?”姜承笑着一挑眉,“我们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皇甫卓窝在他怀里,心下觉得十分畅快,便搂着他脖子,轻摸了摸,“我不是想补偿你,往后我也不会再让你心里难过了。”

姜承怔了一瞬,心头酸楚之下,连连点头答应,“我明白,我都明白,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今时今日,再想拿自己的性命做交换去保全族人,已是万万不能的了,自当依他计划以求万全,否则自己走了,却让他独个儿活着,那哪里能舍得,自己虽不怕死,但在这时候却也是贪生的。

“不能反悔。”皇甫卓扬扬下巴,姜承笑吟吟的,点点头,“不反悔,我要起来了,我们山上见。”

皇甫卓笑了笑,点头答应,却仍松不开这个手,真怕一放手就会从此失去,抬头望着床顶,笑道:“下次你来之前,我把它换个地方挂。”

昨晚情急时他未加小心,撞上了床帐上悬着的镂空银香囊,当时一惊非小,现在想来,倒觉得十分好笑,堂堂魔君躲不过一个香囊,说出去恐怕没人信。

姜承颇难为情,思索片刻,侧头用鼻尖贴着皇甫卓鬓角,“或者我们俩换个地方也行。”

皇甫卓愣了一愣,低头躲开他的眼光,姜承笑了笑,一下又没半点羞怯了,皇甫卓撇嘴,脸上一红,便抬手捶了姜承一下。

姜承却还是笑,轻轻抚上他的发梢,心中说不出的不舍,“没事,我一切都听你的,你别怕。”

瞧他被自己闹得好像要生离死别似的,还要费心安慰,皇甫卓抿唇,亦觉得难过,便凑近了些,蹭到他怀里窝着,“你别再受伤就行了,你的命最要紧,我和他们都指着你,明天不管怎么样,不到万不得已,你别自己动手。”

姜承点头,手掌轻拍了拍皇甫卓的背,“回去我想在后山挖个荷塘,到了那天,你记得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带点荷花种子给我。”

皇甫卓听得皱眉,姜承却微红了脸,握着他的一只手轻轻抚摸,“这不是让你觉得更像家么……”

皇甫府里种有荷花,虽不是四季常青,但夏日里荷花盛开,莲叶亭亭,自是极美的,往后他去了覆天顶,也要有一样的。

沉默了一会儿,皇甫卓扬起脸来,瞧着他问:“为什么不早点说?”

姜承一怔,侧过脸来凝视着着皇甫卓,抬手轻撩开他鬓发,“那时候……我怎么配得上你……”

皇甫卓颇感不满,撇了撇嘴,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什么配不配的……”

“往后不会了。”姜承亦是感慨万千,甚觉羞愧,轻抚着他脸颊,点点头,笑道:“就算你全忘了,我也有法子,叫你再瞧上我。”

他待自己好,从来便是知道的,只是总过不去心里边那道坎,想着自己不过是个普通弟子,后来又成了魔族,万万配不上他,若是自己早一点说,那或许便不会错过这六年,可世上哪来那么多早知道,彼此能珍惜此刻、争取以后,便足够好了。

“不害臊。”皇甫卓抬起手来,在姜承肩上一推,知道他所言非虚,更难为情,姜承笑着,凑过去贴到皇甫卓耳边,“今天就先别出门了,我不能留下陪你,你自己一定好好休息。”

“没事,不累。”皇甫卓正偎在姜承怀里,抬起头来,瞧他神清气爽,一脸笑容,还听他一遍遍说要走,却就是不起来,心中大是嫌弃,又觉得好笑,一捏他手臂,“现在想起来做好人了?”

四目交视,姜承看着他,想了一想,笑道:“我昨晚就坚持做好人,那你不生气吗?”

皇甫卓立刻脸颊一红,一时也无话可答,姜承又笑道:“真的不累么?”

静默了好一会儿,皇甫卓终于被盯得受不了了,低着头往姜承怀里又钻了钻,“你就别问了。”

“你今天一定好好歇着。”姜承点头,叹了口气,想到分别已迫在眉睫,而再见时又要针锋相对以应付外人,心中便不舍至极,手臂一紧,将他紧紧揽住,“我真离不开你。”

皇甫卓沉默了片刻,脸颊贴着姜承手臂,点点头,轻声道:“我也离不开你。”

要把这六年错过的一一都补回来,还差得远呢。

姜承登时一喜,又过良久,百忙之中才肯稍稍分出一点心思,抬眼望了望窗外天色,笑道:“好了,我真的要起来了。”

皇甫卓点来点头,不顾姜承的反对,亦强撑着跟在他身后起了身,细细帮着,为他洗漱穿戴。


短短十数日,自然是转瞬即过的,这几日蜀山与四大世家的各路人马已陆续抵达覆天顶之下,山上山下都渐渐热闹起来。

站在山上向下望去,东方晓日初升,天际渐红,姜承独自立于山路尽头,望着天边日出,听背后脚步声渐近,低声问:“族人们可都安排好了?”

身后的血手恭恭敬敬地一俯首,点了点头,“是,都按照主上和……和长离的吩咐,带到安全的地方去安置了。”

毒影亦点点头,血手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无天和幻月会保护他们。”

姜承笑了笑,并未回过头,仍是面对山下,负手而立,“好,你们也去吧。”

说来说去,这六年里自己这蚩尤族的法术早已大成,并非不是蜀山和四大世家的对手,只是有族人在此,自己切不可莽撞,须得先保全族人性命,再说自己若是将那些武林正道尽数杀了,又叫他如何自处,只要能依计让双方各退一步,已是最好的安排。

血手和毒影交换了个眼神,还要再劝,姜承已笑了笑,知道二人对他身份存有芥蒂,总是不能放心,可他是自己爱妻,怎会帮着外人来算计自己,“他说话算话,你们拦住山下的人就好。”

幻月与无天护着族人下了山,另外三人已按计划去大路上拦截敌人,二人也该去绝行天途守着了,为了计策可成,这山顶上不必留太多人。

二人皆是无言,只好从命,姜承又笑了笑,“不必急在一时。”

他声音很轻,似乎是劝慰二人,又或许是在自言自语,二人相视点头,便相偕离去了,姜承仍是独自站着,在阳光里微微眯起眼。

这世上哪有神仙只快活得两日的,往后天长地久,还有的快活呢。


山下倒不及山顶太平,蜀山和四大世家已在山脚兵分几路,在上山的路上了。

绝行天途地势陡峭,凡人行走多有不便,便由蜀山掌门带领几位长老御剑先行,众弟子跟随在后,四大世家众人则从大路攻上。

而欧阳、夏侯、上官三家的门主都年事已高,皇甫卓便自愿请缨,与蜀山的两位年轻道长做了这一路的先锋,另外三家便紧随其后。

一路上并没遇到很多净天教的教徒,但因有不少机关拦路,众人也就未曾起疑,只道净天教众人是聚在山顶等候决一死战。

行至半山腰时,遇到的教众渐多,三人便商议着分头行动,各自为战,沿路留下记号给后路人留下线索,蜀山二人自视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山顶已近,自是都恨不得飞上去,皇甫卓默默点头,倒也不急躁,只是微微一笑,放慢速度先应付此处的魔族,以助另外二人放心前行。

前方关卡是鬼眼、魔衣二人在守,这蜀山的二位道长便是昔年在折剑山庄指认姜承是魔族的那二位,不分青红皂白便觉得魔族都是恶人,像以前的他一样,那么像他一样多吃一些苦头也是应该的。

净天教众人已在姜承授意下离开,如今真正留在山上的,除了眼前这批死士也不过是些老幼,四大世家与蜀山自恃身份,想必不会做受人诟病之事。

即便是今日计策不成,但净天教众人皆在,姜承自不必说,血手毒影夫妻便不是好相与的,众人无论到何处都另是一番天地,那一日自己险胜四人,也不过是得益于攻其不备罢了。

剑柄飘飞,点了数十人的穴道,让他们行动不得,瞧这一批魔族伤亡并不大,皇甫卓轻舒了口气,与此同时,夏孤临也已回来了。

皇甫卓收剑入鞘,转过身来,问道:“如何?”

夏孤临拱手,低声道:“欧阳盟主那一路就在后面,夏侯、上官两位门主都受了伤,被门下弟子救走了,不过性命无碍。”

皇甫卓点了点头,“不错,蜀山另外的人呢?”

夏孤临道:“被净天教的人拦住了,只有一贫道长在前面,应该快到山顶了。”

“好。”皇甫卓心头稍松,认真道:“孤临,这里就交给你了,你配合血手他们,除了那两个人,不管是谁,都要拦住。”

夏孤临应声,转身飘然而去,皇甫卓笑了笑,手握上费隐剑的剑柄,向着山上走去。

他从来便不是个只会自怨自艾的人,既知道自己犯了错,那自然该尽力补救,便是他父亲的遗命,也当明辨是非,有所为有所不为。


守在山顶广场上的只剩姜承一人,自血手和毒影下山后并未过上很久,山路上便有脚步声渐近了。

侧耳听着,来人并不只有一个,其中之一轻而稳,正是自己这些年常常听见又时时挂念的那一个,其余的不要紧,姜承心中一喜,老远知道是他来了,登时便精神百倍。

人影渐近,来的三人正是蜀山掌门一贫、武林盟主欧阳英、仁义山庄门主皇甫卓,姜承笑了一笑,迎上前去拱手施礼,“一贫道长,欧阳盟主,皇甫门主,久违了。”

一贫怔了一怔,不意这山顶看来只有他一人,料想另有陷阱,当下提高警惕,见他步履轻稳,眼光外慑,便知他武艺过人,当世再没第二人及得上,不由得暗暗心惊,“姜教主……”

众人分头分批上山,到了山顶时一打照面,这才知道顺利来到山顶的竟只有三人,其余同伴门人怕是都被人给拦住了,三人一路上碰到的估计也只是疑兵,这净天教行事这样诡秘且滴水不漏,诓他们到此,也不知有何打算。

姜承又笑了一笑,在离三人不远处站定了,仍是负手而立,“三位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我们借一步说话?”

语毕转了身主动带路,三人微一迟疑,虽不知前方有何陷阱,却也不愿露怯,便即跟上。

走了一段,沿途并无人烟,山下也安静了下来,并无想象中的厮杀声,听到身后三人呼吸渐稳,姜承缓下脚步,转过身来瞧着皇甫卓,“皇甫门主在覆天顶也有五年了吧?”

三人交换过了眼色,皇甫卓点点头,似乎并不多愿搭理,姜承却笑意更浓,“看来这覆天顶上还有皇甫门主没到过的地方。”

皇甫卓冷哼一声,神色照旧是冷冷淡淡的,丝毫不为所动,“姜教主智谋过人。”

姜承毫不客气地收下他这句夸赞,点了点头,看向另外二人,“一贫道长,欧阳盟主,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两位不必等了,就算再等上一天,蜀山和四大世家的其他人也不会来的。”

二人神色骤变,一时无暇思索,只道其余众人已遭遇不测,欧阳英尚有迟疑,一贫却心中不定,登时便要亮兵刃,皇甫卓蹙起眉,伸手揽在二人身前,二人一怔,亦有所悟。

姜承并不十分在意,仍是那张八风不动的笑脸,“两位一路上来也看到了,这覆天顶上等着的,除了我就只有些老弱妇孺,蜀山和四大世家是名门正派,我猜两位不会为难他们。”

沉默了片刻,欧阳英轻叹了口气,点点头,一贫亦点点头,“姜教主说的是。”

蜀山与四大世家向来都自持名门正派的身份,自然不肯损了自己面子,授人以柄,而此刻入人彀中,己方三人加起来恐怕也敌他不过,只好走一步看一步,见机行事。

姜承笑了笑,似是十分满意,“早在数日前,净天教众人便已经由山上秘道下山去了,留在这里的几个,你们也见不到。”

说罢便去瞧那二人的反应,见二人各身佩宝剑,便觉得可惜,想这些宝剑并未能在最合适的人手里,心中深以为憾。

他出神的这片刻,皇甫卓已不耐烦了,催促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姜承一怔,回过了神来,笑道:“皇甫门主,何必着急呢?”

皇甫卓转头不理,姜承亦不甚在意,向着另外二人说道:“我的这些部属们,不过是因为出身魔族,在人间无处容身,才到这山上来的,我建立净天教,也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而已。”

二人相顾不语,姜承又笑道:“两位都是聪明人,我的意思,你们应该都很明白了吧?”

被排除在聪明人范围之外的皇甫卓嘴角一垮,转头怒瞪他,姜承却抿唇一笑,只作不知,“只要蜀山和四大世家放净天教一条生路,我身为净天教教主,愿意在此担保,净天教教众虽是魔族,但是绝不会做伤天害理、祸乱人间之事。”

他说的十分谦逊,为人留足了面子,说话时又神采飞扬,中气十足,想来是早有准备,此番攻打净天教,看来真是不成的了,一贫摇了摇头,见欧阳英低头不语,便双眉紧皱。

姜承顿了一顿,又侧过头来,双眼凝视着皇甫卓,轻声笑道:“皇甫门主在这山上也住过许久了,这一点应该信得过我吧?”

其余二人亦转过头来,皇甫卓并不回答,唇角微微一扬,只是冷笑,虽仍自重世家门主的身份,但也隐隐约约的,带了一丝轻蔑。

一贫仍皱着眉,心下早有所惊疑,但见他一直手按着剑柄,再想皇甫家向来严明公正,他当年又自愿身涉险境,忍辱负重许多年,此刻这样的反应,想必也未料到净天教还有这样的后手。

至于双方罢斗之事,那确是个好主意,只要双方能各退一步,往后互不相扰,还能各保一方平安,何况眼下蜀山与四大世家确实本事不济,再强硬下去,连三人都折在这里,武林正道便成了一盘散沙了。

僵持不下许久,各人皆是心肠百转,思虑千回,一贫与欧阳英皆不言语,皇甫卓不动声色的,把左手在衣摆上抹了抹,右手仍死死按着剑柄。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一贫忽然叹了口气,转头一瞧欧阳英,彼此交换了个眼色,万般无奈之下,终于都点了点头,四人自是暂搁过往,去覆天顶大殿里订立盟约,以期往后再不相犯。

这一番折戟覆天顶,一贫无奈之余,心下自是十分不好过,又惦念同门师兄弟与门下弟子,更不愿多留,拱了拱手,低声道:“姜教主,希望你遵守诺言,告辞了。”

姜承点点头,抿唇一笑,拱手还礼,神态倒是十分恭敬,皇甫卓瞧着他,默然无语,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松开些许。

一贫御剑而去,姜承笑着与二人又客套了几句,便送二人下山去。

三人步行至山路前,姜承顿住脚步不再送了,“欧阳盟主,姜承在折剑山庄二十二年,一直都谨记您的教诲,潜心习武、行侠仗义,不敢有丝毫懈怠,至于后来比武时错伤师兄,实非本意,还要多谢盟主不计前嫌、顾全大局。”

欧阳英闻言沉默了一阵,摇摇头,“你能劝导那些魔族向善,是件好事。”说罢,转头去望皇甫卓,二人相视点了点头,便要下山去了。

姜承自不会挽留,皇甫卓亦不多言,缓缓走上山路,走了好一段,已到真正临别之时,才终于回过头来,伸手一指身边的一块石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自那之后什么剿灭魔族一类的话便甚少听到了,时光匆匆,现下又是杏花微雨的时节,满目春光,便已看了这许多年,也仍不觉得腻,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夏日未至,荷塘里有叶无花。

走过溪水上的小桥,皇甫卓抬手掠了掠头发,一瞧沿岸杏花盛开,随口道:“今年天气好像不错。”

姜承走在他身边,不知在出什么神,只是点了点头,皇甫卓便轻叹了口气,“就这样在山上,也很好。”

因着已经成了魔不便见人,十年前他便借着假死离了开封搬到覆天顶上,以免叫外人看出端倪,否则就算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但过了二三十年都丝毫不见老,甚至额头和颈上还生了魔纹,未免也太过奇怪。

门主之位传给了他一个堂侄,初时二人不甚放心,还暗中帮过不少忙,后来见新任的小门主真的能独当一面了,才不再管了。

姜承仍没太大反应,不愿搭理似的,皇甫卓便火气上来,一蹙眉,牵着他手掌的手用力一拽他,“你能不能理我一下?”

他向来性子沉稳,不爱多言,但像今天这样连自己都不肯多搭理,那还是几十年来头一遭,只盼不是教内出了什么事情,或是武林正道又不安生,想借净天教来立威,才惹他这样烦恼,若真如此,那他这教主夫人便又有事可做了。

姜承愣了片刻,回过神来,点点头,笑着回握了一下皇甫卓的手,“是,理你。”

皇甫卓不满,捏了他手指一下,问道:“什么事情值得我家教主这么挂念?”

“我昨天得了一把剑,血手带回来的。”姜承侧侧头,似乎很不好意思,说着,又帮他把散落的鬓发别到耳后,指尖轻轻划过他耳根处的胭脂色魔纹。

知晓并非担心的那般,皇甫卓松了口气,双颊一红,扭过头去,“那怎么了?”

当年自覆天顶回去他便封剑不用了,后来夏孤临爱上一个人类女子,为她毁去与皇甫家之约,留下法力作为偿还,长离剑却一并带走,更遂了他心意。

姜承眼巴巴瞅着他,皇甫卓抿嘴一笑,也懒得再装傻了,抬起头来随手摘了朵杏花,别在他衣领上,“你不怕我再刺你一剑?”

“这不合适……”姜承瞧了瞧自己衣领上那娇嫩洁白的一朵杏花,颇感无奈,却又笑道:“我家里人刺我一剑,我心里高兴。”

他正自得意忘形,皇甫卓却向他睨了一眼,脸上隐现怒意,“你这人没良心,就爱看我心里不好受。”

“我怎么会是那个意思?”姜承一愣,赶快回神,自知说错了话,本要逗他一笑,无意间却惹他伤了心,心里一下既爱且惊,只好换话头劝道:“你就带着吧,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放不下心。”

他说的十分好听,皇甫卓蹙眉,手指轻捻着细嫩的花蕊,“有什么放不下心的?”

如今他有法术更有姜承,全没机会用剑,便是私底下二人切磋喂招,也还是比试拳脚法术更适宜且有趣,全没必要担这个心。

姜承却摇了摇头,攥住皇甫卓的手吻了吻,“我胆子小。”

皇甫卓难为情,轻轻抽回了手去,“一教之主,也都一把年纪了,说的什么话。”

他说归说,并无抗拒之意,姜承心下喜悦,笑了笑,问道:“你答应了?”

看他眉开眼笑,一时喜形于色,皇甫卓点了点头,笑道:“真是血手带回来的?”

姜承一愣,也稍觉尴尬,抬手摸了摸鼻尖,“我自己铸的。”

皇甫卓忍俊不禁,姜承无奈,见他笑吟吟地瞧自己,便十分喜悦,笑着揽住他肩膀,叹了口气道:“真是骗不了你。”

初时以为能与他冰释前嫌、互许终身已是这辈子最大的运气了,后来相处得越久,才越知道这喜悦是无止境的,往后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舍不得他,期望自己能永远伴着他,期望这一世永远过不完。

姜承笑着,右手把皇甫卓往自己怀里带了一带,左手又握住他左手,问道:“喜不喜欢?”

他这时候才肯送,想来是这么多年,终于铸成了一把满意的,而非是才想起来要铸剑,皇甫卓心里暗笑,撇了撇嘴,“我又没看到。”

姜承又是一笑,贴过去凑到他耳边问:“没看到就不喜欢了?”

“都说了别这样,被人看见,你这教主的面子还要不要了。”皇甫卓挣了挣,一时羞赧,不愿纠缠,姜承低下头去,抬起手捂住胸口,“很痛。”

皇甫卓吃了一惊,伸手便挽住姜承手臂,见他双眉紧蹙,一时情急,捉了他衣襟,要替他验看伤口。

那是陈年的旧伤了,姜承当时并未运功抵御,若不是他力气不济又心思恍惚,只怕那一剑会穿胸而过,虽然早已好了,但仍叫人放不下心。

姜承笑盈盈的由他挽了,皇甫卓咬咬唇,瞧姜承这张笑脸,忽地就想起自己根本没碰他胸口,便气鼓了脸,“你又骗我!”

“什么叫又?”姜承笑着,抢先握住他的手,“这么多年,早就好了,你每天都瞧一遍,怎会不知道?”

自回到山上来后他惦着自己旧伤在身,看什么都不放心,日常起居的大事小事都要亲自过问,若非素来就不愿僭越,只怕连大小教务都要一一替自己办了,真是叫自己心爱的不知怎么才好。

“谁每天看你。”皇甫卓抿了抿嘴,看姜承神色温柔,训斥的话也都说不出口,一下气势全无。

他近些年脾气渐长,但好在只是小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姜承笑了一笑,悠悠道:“我也说过好多遍了,秘道是净天教的禁地,只有教主能进,之前让族人从另一个出口下山,就是权宜之计而已。”

覆天顶秘道有两个出口,一个通向后山杏林竹林,一个通向山下,上次让族人下山避祸时曾用过,现在两个都被他这教主设了结界,走不得的。

皇甫卓嘴角微勾,手指轻点了点他手背,“那我呢?”

“可以可以。”姜承连连点头,嘴角也翘起来,凑在他耳边道:“你是我……当然可以。”

他语焉不详,皇甫卓一笑,撇撇嘴以示不屑,“谁定的?”

姜承亦毫不客气,另一只手指指自己,双眉一挑,笑吟吟道:“当然是教主我。”

“不害臊。”皇甫卓瞥了姜承一眼,一捏他手心,手掌轻轻从他手心里挣脱了,“每天不想正事,专知道来消遣我。”

姜承怔了一瞬,心领神会,也一起笑起来,伸手臂揽住他,“脾气怎么就这么大?你再这样闹,我这教主还有威严吗?”

“你管得着?我几十年蛮横惯了。”皇甫卓笑了一笑,眼神一瞟,身子却不动,任由他揽住,双颊微透着红晕,映着身后的花雾如云,姜承点头,微笑之间,心下颇感自得。

这些年当他眼珠子、心尖子似的捧着怜爱,到底是把他养娇了,都是自己的功劳。

皇甫卓凝眸,转过脸望着他俊如青松,朗若秋月,心里一时有种细而微的痒,突然之间,就此便心满意足了,“还好,别人一听了魔君这两个字,就不敢再多看你了。”

“那么多年,还没看够么?”姜承笑了笑,一时心喜,手滑下去紧扣住他的腰。

皇甫卓颇不在乎,手指勾住姜承领口,扬起下巴,挑衅一般,“谁稀罕看。”

姜承报以一笑,揽住他的腰把人往怀里带,“外头天冷,别自己走了,和我挨近点。”

他果真也学坏了些,或许本来便很坏。

他曾经将他骗得团团转且让他心甘情愿被骗呢。

皇甫卓不以为然,姜承倒是十分自在,微微垂眸,掩下过于露骨的痴迷,“自己走也太累了些,让我抱不好吗?”

一向知道能得今日有多不易,彼此间只有加倍关爱疼惜,因着一时赧然,或是顾全礼数便把自己推开,他是万万舍不得的。

姜承个子很高,力气也大,皇甫卓被他一搂便整个贴在他身上,撇撇嘴,伸手轻推了他一把,以示十分不屑,“你有什么好的,老妖怪。”

“我是老妖怪?这么说,那你岂不是小……”姜承笑了笑,似乎是全然不在意,手上力气却半分不曾减,说到一半,就很自觉地闭口不言了。

小妖精。

心里偷偷补上一句。

皇甫卓愣了一愣,颇不好意思,瞧他十足温柔,自然也心软了,心里暗喜,便报以一笑,“你又乱说什么?”

“乱说?”姜承只是抿了抿嘴,搂紧他的腰,“那让我看看我是不是真的乱说了?”皇甫卓笑着躲了躲,一拍他手背,不去理睬。

其实细细想来,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当初竟那么不顾一切,肯把自己的性命与皇甫家的名声都交到他手里,只要他有一步行差踏错,那自己便身败名裂,再无颜见逝去多年的父亲,但一想又觉得十分值得,极骄傲地相信他不会踏错那一步,相信自己亦能劝着他要他走比那更好的路,救下更多人的性命。

到底还是太过痴心了,可这些年时时瞧着他,就好像瞧着自己一般,痴心自然是没错的,皇甫卓笑了笑,瞧在春天到了容易困倦的份上,侧侧身子,靠住姜承肩膀,往他怀里窝,伸手一扯他衣襟,“承哥。”

姜承望着他,难免手心发热,心跳都快了几分,一时间如痴如醉,也存心要和他胡闹,笑道:“什么事?小卓哥哥。”

皇甫卓羞红了脸,双眉一蹙,扬了扬下巴,“把那个字去掉。”

这魔头也太不知羞,这些年不知是怎的了,这花言巧语层出不穷,仗着比自己年长,便没少拿这事和自己作恶,真是可恶至极,无耻至极。

姜承拨开一根横在眼前的枝条,见那一枝杏花正在雨露润泽里盛放,心中喜悦,虚心受教,点点头,笑道:“小卓?”

皇甫卓双颊微红,一皱眉,用手肘一顶他胸口,以示抗议。

姜承却不在意,只是笑盈盈的,按着皇甫卓肩膀把人拽回来,“别闹了,你怎么老打这地方,三十年前,你送我走的时候,也捶在这里。”

他记得一清二楚,皇甫卓低着头看地下,姜承便又笑道:“等再过几十年,外面没人再认得你了,请你做教主,好不好?”

虽已过去三十年,但四大世家和蜀山那边认得皇甫卓的人还是有不少,便不能像以往那样用长离尊者的名号去见外人,想随意下山还是要等一等,而这样藏着久了,真是委屈了他。

皇甫卓一下撞在他怀里,羞赧之余,赶快用手撑住,笑了一笑,顺手把他衣领上别着的杏花又加一朵,摇头道:“不好。”

“教主都不当,那当什么?”姜承轻吸了一口气,微微低着头,望着皇甫卓晶亮动人的一双眼,抬起手来为他把稍显凌乱的鬓发别在耳后,“你这样我可没办法了,教主夫人。”他自此次搬回山上与他同住后便也真正入乡随俗了,开始同他一起穿净天教的衣裳,这等深沉的胭脂色锦衣衬得他更加白皙,映着额上和颈上的数痕同色魔纹,走出去仙气飘飘,容色照人,自然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他的教主夫人。

皇甫卓亦不多做挣扎,笑着应了声,双手紧紧搂住姜承脖子,鼻尖抵上他的,“教主。”

姜承愕然,皇甫卓抿了抿唇,抬头瞧着他,温柔微笑,姜承呼吸一滞,大喜过望之余,脚下竟微微一软。

树上的杏花似乎恰到好处地又开了一朵。

(全文完)

 
评论(1)
热度(32)
© 一镜香尘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