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白only

愿为西南风(十五)

龙溟得了神器神农鼎,带凌波借法术遁走,转瞬便消失了踪迹,璇光殿幻境中只余下同来四人。

“可恶!”瑕本已奔上前阻拦,只是稍稍来迟一步,眼见二人凭空消失。夏侯瑾轩方才见她神色有异,心中也觉担忧,亦怕此处幻境中仍有其他守卫,禁锢一解,立刻跟上了她。

姜承默默站着,不发一语,身侧火焰渐渐消散,皇甫卓亦快步过去,如往常般扶住了他手臂,“你怎样?”

“无事,你不用扶。”姜承摇了摇头,轻轻挣开了他。他体内魔族之力尚不能自由控制,又强行催动魔气导致元气暂时亏空,早已支持不住,但总归不该拖累他。

“龙溟这个混蛋,怎么能这样!凌波道长竟然还帮他?”瑕怒火未消,望着只剩女娲石与伏羲剑的三皇玄坛,沉默片刻,却又低声道:“不过她刚才好像受了很重的伤……她不会有事吧……”

“希望她平安无事。”皇甫卓点点头,他心中也有些担心,但想来龙溟应当不会任由凌波伤重,倒是他们如今处境更加凶险,方才那玄坛守卫只是暂时被众人打散神力,若是去而复返,恐怕四人都要在此殒命,“我们现在被困在此处,还是先四处看看有没有其他出路,想办法脱身。”

夏侯瑾轩亦点点头,“既然龙溟能够脱出,那这幻境或许不像他先前说的那样无法可脱。而且神农鼎被窃,我想,蜀山定然不会毫无反应。”

姜承抬起头,举目四顾,将这幻境细细打量了一番,“你们先让开,我带你们出去。”他如此说着,上前几步避开三人,身上火光乍现,眼中血色又浓,九条赤色火龙自他身后奔涌而出,龙吟清亮,撼动九霄。火龙所到之处,璇光殿中的金色幻境渐渐扭曲溃灭,被撕裂出一个巨大的缝隙,自缝隙中可窥见一处寻常的殿阁内景,似乎便是幻境之外的璇光殿。他转头瞧了眼众人,轻声催促,“快走。”

“你……”皇甫卓凝视着他,迷惘无措之余,眼眶也微微泛红。

他既有如此强悍实力,区区人界岂能困得住他?他往后有一日真的恢复魔族身份,甚至都不再需要他在旁守护,至于是走是留,以及是否被无知凡人冤枉,他或许只会不屑。

姜承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吧。”他今日见了他如此满身邪气,往后恐会惧怕甚至厌恶于他。

四人听他言语,便也不再多说,赶快出了幻境。


“大胆狂徒,还不束手就擒!”

殿外已有蜀山弟子在此等候擅闯禁地之人。

“皇甫少主,夏侯少主?”蜀山弟子见一行四人自殿内出来,都是惊诧不已。

四人瞧了一瞧,只见前日见过的青石、玉书二人都在殿外,另有一名同样留在蜀山的草谷道长,也在其中。

夏侯瑾轩想了片刻,“三位道长,我等并非是有意擅闯贵派重地,还请听我们解释。”

皇甫卓眉头深锁,也赶快开口道:“不错,三位道长,这件事情说来话长,能否先听我们解释?”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见凌波师姐?”

蜀山三人沉默不语,一旁已有弟子问起凌波,四人听在耳中,想起方才在殿内所见所遇,心里亦不知是何种滋味。

青石摇了摇头,“私闯我派禁地,罪责不轻。几位若有缘由,请至大殿分辩。”

四人便又随他们到了蜀山的太清殿内。

夏侯瑾轩便将众人昨夜遭遇一一道来,最后叹了口气,“龙溟似乎修有遁术,带着神农鼎和凌波道长瞬间消失,我等追之不及,又被困在殿内幻境之中,还多亏了……”他说至此处,稍稍停顿片刻,“还多亏了姜兄拼尽全力才将我们带了出来。三位道长,事情就是如此了。”

玉书犹豫片刻,才问道:“如此说来,是凌波助龙溟盗走了神农鼎?”

草谷闻言连连摇头,“凌波自幼长在蜀山,做出这种错事,其中必有原因,还需带她回山之后,再详细查问。 ”凌波处事周详,向来能以大局为重,幼年也曾在她身边学习医术,她对凌波亦是十分了解,自不相信她真的会做出这等相助外人、背叛师门的错事。

“宗源,加强山上各处守备,尤其是璇光殿,传令山下弟子立刻回山。宗鹤,即刻搜索蜀山四周。他们受了伤,应无法走远。”青石叮嘱过身后弟子,面上神色仍是冷淡,“对龙溟的去向,几位可是已经有了头绪?”

皇甫卓摇摇头,“我们只听龙溟称自己是魔界夜叉族之王,凌波道长曾问他取神农鼎是否为了救他族人,或许他是回魔界去了。”今日众人连闯蜀山两处重地,又牵扯进凌波背叛师门及神农鼎失窃两桩大事之中,若龙溟真的携人带鼎回了魔界,他们再想要取回神农鼎,只怕是难于登天,而要蜀山众人出面为姜承证明清白更是异想天开。

“不,据夏侯少主所说,他与凌波都受了伤,应当无力再返回魔界,魔界……夜叉……”玉书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又道:“倘若我们能知道魔界究竟发生何事,这事情便好解决了。”

夏侯瑾轩望了眼众人,诚恳道:“三位道长,我们害蜀山失去至宝,心中万分愧疚,恳请三位给我们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瑕也赶快点头,接口道:“要是我们没有帮忙解开阵法,龙溟可能就不会取走神农鼎了。请让我们也出一份力,去把神农鼎找回来!”

玉书轻叹了口气,“你们既是受人所骗,又何必如此自责?”

青石亦随之点了点头,神色不变,“天道承负,自有其因果。不是你们亦会有他人步入此局。”

皇甫卓蹙着眉,亦求恳道:“三位道长,我们此来原是想请蜀山出面证明我师兄清白,不想误让贵派失了宝物,实在是过意不去,愿三位道长能给我们一个机会弥补。”

草谷向着众人打量一番,片刻后,点了点头,“也好,你们既然有心,那便有劳了。”

“至于姜少侠嘛……”玉书望了身边二人一眼,“有关姜少侠的事情,我们还是会等到凌音和铁笔回山,再做决断。”

皇甫卓闻言便心中一喜,因知晓此刻绝不该表露出半分喜悦神色,便只是点点头,“多谢道长。”他原本还以为蜀山不会再插手此事,甚至会把姜承视作龙溟同党,想不到事情也还未到山穷水尽之地步,若此次能顺利追回神农鼎,定可将功补过。

姜承亦向三人拱手,“谢过道长。”他顾及着自己魔族的身份,不便多言,因而也只在这时才出言道谢。

玉书点点头,青石低声道:“四位请先回房休息。 ”四人也不好再留,拱手作别后便出了太清殿。


殿内只剩下三人,草谷不再顾忌,摇了摇头道:“凌波怎会这般糊涂?”身为蜀山弟子,竟相助魔族,擅闯本门禁地盗取本门宝物,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但依照他们对她的了解,她绝不是会出卖师门之人。

青石沉默了片刻,才道:“本门藏有神农鼎,乃是极为机密之事,凌波应当不会告知他人,这龙溟是从何得知……”

“龙溟……”玉书也又叹了口气,“看来此人绝非易与之徒。再过些日子便是锁妖塔处神魔之井封印动荡之期,届时掌门和太武师兄都会赶回门中,山中守备也会加强。而现在则是防卫相对薄弱的时候,这时机选得正好啊。”

青石稍一思忖,心中也觉得今日之事实在甚是蹊跷,“锁妖塔下原本连通妖界,数十年前因冲击撕裂神魔之井,连通魔界。之后虽被封住,但仍需定期加固封印,龙溟选择此时盗鼎,难道只是巧合?若真是对封印有所图谋,那此事便非同小可。”

“三皇神器各有其妙用,伏羲剑破六界之隔,女娲石补天地魂魄,神农鼎炼万物灵气。”玉书闻言亦是愁眉深锁,“若是龙溟真为封印而来,想要破开封印,他的目的应该是伏羲剑,而不是神农鼎。听刚才几位年轻人所说,他似是直取神农鼎而去,那便应当另有所图。”

草谷点了点头,“师弟言之有理。现在神魔之井封印才是大事,至于姜承一事,他既并非龙溟同党,那蜀山也不必急着与他为敌。”

玉书又道:“还有,那个姜承,他身上气息十分古怪,魔气时有时无,不似一般魔族。也不知道罡斩师兄是否查明了他身份,现在让一个魔族帮忙寻回神农鼎,真是麻烦啊~”

“有闲感叹,不如去传信给掌门和太武师兄告知此事。至于这几人的事情,暂且静观其变。”青石见他如此,眉心也微微皱起。


出了太清殿的四人因自己无心之下让蜀山丢失宝物一事,面上都不免带了些许沮丧。瑕走在前面,见外边天色都大亮了,忍不住抱怨道:“这次真被龙溟那个家伙害惨了,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哪里去了。”他们为此事折腾了一晚上,一夜未眠,反而害蜀山丢了东西,真是好心办了坏事。

夏侯瑾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我们之前虽然也曾与龙溟有一面之缘,但在楼兰之时,全然看不出他竟会这般诡谲狠辣。能将自己真实面目掩饰得如此之深,此人必然心机深沉,行事缜密,一举一动都该有其深意……”

“不错,眼下我们必须想办法找到他们,否则拖得久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皇甫卓也拧紧了眉头。

“但是他们受了伤,应该走不远,我们也在蜀山附近找找好了。姜小哥,你就别再担心啦,蜀山不是也没追究你的事情吗?”瑕亦很赞同二人所说,见姜承垂头不语,便还是尽力笑着开解,说到这里,她眼睛一亮,又想起来什么事情,“好啦,我们现在还是先去找暮姐姐,然后就快去找他们吧。”

姜承并未说话,皇甫卓瞧他一眼,向身边二人道:“瑕姑娘,夏侯兄,我们还有些话要说,两位能否暂时回避一下?”他离开幻境时便满怀心事,沉默不语,甚至在幻境中便已不愿再与他目光相对或是多做接触,他深知他性子温柔,心思敏感,又极在意妖魔之事,自然知道此刻他心中所想为何。

瑕望着二人,觉得不妥,“可是——”

夏侯瑾轩摇了摇头,“瑕姑娘,我们先走吧,我们先去找暮姑娘,再等他们过来。”瑕见他也如此说,也知不好反驳,只好暂时离开。


见二人并肩远去,皇甫卓舒了口气,转瞬又再次紧绷起来,看向身边人,“好了,你不是有话想说?说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听着。”

“我……”姜承望着他,抿了抿唇,极艰难地开口,声音已有些嘶哑,“这件事还是……”

皇甫卓本无让他说话之意,只是嘴上同他客套,见他竟真的开了口,知晓他所说话语绝非自己想听,当即打断:“你是不是又想说,让我们不要再插手你的事了?我早已说过,朋友之事,我绝不会坐视不理。”姜承似乎是没料到他会打断他的话,有些发愣,他继续道:“夏侯兄、瑕姑娘、暮姑娘都在想尽办法为你澄清,你自己反倒先放弃了,这是何道理?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态度?”

“我不配做你们朋友。”姜承凝视着他,语气强硬,“一切事情因我身份而起,我不愿再连累任何人。这些年来我深受师父大恩,实在无以为报,唯有回去认下罪名,以证你与师父对此全不知情,全是受我蒙骗,才会轻信于我。”

皇甫卓攥紧了拳,问道:“没做过的事,也要认下?”

“认不认不是我说了算。”姜承亦不肯相让,“这件事情关系重大,又是人命,又是皇甫家的声望,现在蜀山的宝物也在我眼皮底下被人盗走,牵扯已够多了,如果我再不回去,师父那边——”

皇甫卓再一次打断他的话,“父亲和孤临自会想办法拖延。你若是真的回去认下罪名,往后余生你都会被人当作害人邪魔,背上这等污名,你甘心吗?这便是你说的走得出去?”姜承将头深深沉下去,用力抿住了唇,不敢抬头看他,也不敢同他再说什么。皇甫卓便又问道:“你在皇甫家二十余年,你师父倾力倾心教导你,师弟们也都将你视作榜样,到头来,你就让他们看到你这样?你从前和我说过的话、答应过我的事也都不算数了吗?”

“这并非我本意。”姜承被他如此诘问,亦觉得实在难以回答,“若我有选择,我也不会选择成为魔族,只是此事我已无力改变。师父养育之恩,我也只有来世再报。”

皇甫卓沉默片刻,便又问他道:“方才在璇光殿,你为何对龙溟的所作所为如此愤怒?”

“我……”姜承听他转换话题,似乎已肯松口,不再强留于他,忍不住便暗暗松了口气,因知离别在即,却也实在不舍,暗自盼着能与他再多相处片刻,便望着他,细细说道:“龙溟他辜负了凌波道长的信任。凌波道长有心袒护他,他却利用凌波道长来蜀山偷盗宝物。”

他并未搭话,姜承心有所感,便继续说下去,“凌波道长若不是十分相信他,也不会不顾自己蜀山弟子的身份,带他闯入禁地,但龙溟的所作所为实在有负于她。在楼兰时,龙溟曾问我,若是有人愿将性命交付于我,那么我当如何,我回答,我绝不会辜负这份信任,他便要我勿忘当日之言,我也一直将此言铭记于心中。想不到,今日竟是他利用了凌波道长对他的信任,或许龙溟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苦衷绝不是罔顾情意的理由。若换了是我……”他说至此处,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我绝不会辜负别人。”

皇甫卓听他话语便点点头,而后笑了出来,“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你在楼兰时曾经答应过我的话,你都忘了吗?昨晚我们在御风台前,你又是想说什么?你最好不要只敢想不敢做。”

“我……”姜承怔了一怔,只觉得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再难分辩一二,“我当时只是……”从前不过是年轻气盛,自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一身本事便能给他一切,如今亲眼见到了人魔分别,他如何还能承认。凌波被龙溟牵扯至此,背叛师门,偷盗宝物,他与他往后又会如何?他也怕他有一日连累了他,二人如此下去恐无欢喜结果。

他沉默不语,皇甫卓等了片刻,心感不耐,伸手牵起他的手,与往常不同,紧紧扣住他的五指,与他两手交握,掌心相贴,他登时便是讶然。

皇甫卓不敢同他对视,装作不经意地移开目光,深吸了口气道:“我说过,先前我总是说什么斩妖除魔,那是我太过冲动,也想得太简单了。但先前我说那些话并非有意,更绝非针对你,我只是不想见到有妖魔害人罢了。”他用力握紧了他的手,“姜承,我……我知道,我一直都不太会说话,也不太会和人相处,和你一起时,也一直是你在迁就我,可是我……我还是希望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是凡人也好,魔族也罢,对我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分别。我不想等到真的没机会了,才让你知道我是真心对你,不管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要你心意不变,不像其他妖魔那样做些违背道义之事,在我眼中,你便和从前没什么分别,我也不是只将你当做朋友。”

姜承并没立刻回答,皇甫卓不敢催促,低着头默默等候。他实在太过紧张,手心都细细地出了一层汗珠,因深怕姜承嫌恶,虽有手套阻隔,他也不敢太过轻慢,便把手稍稍松开些,待掌心干了几分,才又用力握住,再不愿放手。又过片刻,姜承终于看了他一眼,然后一把甩脱了他手,“不必再说了,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龙溟是魔族,你们便是找到他也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不要去了,我去向夏侯少主借云来石,待追回了神农鼎,我便去向师父和欧阳盟主请罪,是死是活,都不要紧,你回开封安心做你的少主,不要再管我的事。”

“你说什么?你……”皇甫卓愣了愣,摸着自己手心,呆呆地瞧着他,只觉得心中血气上涌,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你没听到吗?你是不是没听清我说什么?”他方才明明已说了的,他不该这样,绝对不该。

姜承转过了头,不再看他,“从前你是少主,我是弟子,我应当迁就你,听你号令行事,你不必多心,但我现在已非皇甫家的人,我不会再如此。今后我与皇甫家再无关系,就算他们真的捉了我回去问罪,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皇甫卓望着他侧脸,怔怔出神,不发一语,他不知道皇甫卓并没将他的话听进去,最后还是敌不过心中不舍,终于转过了头来,深深望了他一眼,愿将他此刻容颜神态永远铭刻心中,永世不忘,“皇甫少主,告辞了。”而后转身便走。

他钟情于他,愿他往后平安顺遂,一世无忧,不必再陷于如此两难境地之中,这或许是他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总之他钟情于他,至死不渝。

皇甫卓眼见他就此转身离去,实在无计可施,咬了咬牙,扑到他身上,“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你走。”姜承未曾想到他会如此,顿时便愣住了。他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鼻尖轻轻抵住他肩头,双手紧紧搂着他腰,完全环抱住,二人沉默不语时,世间万籁俱静,再无半点喧嚣嘈杂,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地传进他耳朵里。

姜承叹了口气,“可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你松开吧,为了你自己好,也为了你父亲和皇甫家,你还有家和家人,也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必在这种闲事上白费苦心,你别任性。”

但皇甫卓还不肯动,姜承不敢再等下去,心中也没了办法,试着抬起手去掰他手指,想要他把手松开。

皇甫卓感受到他的动作,用力抓住他,更加用力,“人的寿命太短,你就当是可怜我,陪我再走上这几十年,等我死了,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样你也不肯吗?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别信别人说的那些话,我会对你好,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要如何,不用你替我做决定。”这话说到最后,他喉咙都有些发紧,语气已变成了哀求。

姜承沉默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他如皎皎明月,原非这样委曲求全的性子,也不该是如此,总之都是他给他惹出来的祸事,一切都是他错。

姜承被他揽在怀中,只觉得背后湿腻腻的尽是汗水,稍一晃神,手上力气竟忽然失了准,掰得他手指响了一下。皇甫卓闷哼了一声,然后双手更加用力,将他抱得更紧,他耳中听到声响怕弄痛了他,也不敢再动。 

这绝非他的本意。

皇甫卓仍然紧抱着他,忍痛不语,慌乱之余,慢慢冷静下来。 姜承无奈,把手覆上他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气,尽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先放开。”说话时的声音却还是哑得不像话。这双手实在搂得太紧,像藤蔓紧绞着树干一般。他更觉得难以面对他,“在我心里,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能害你和我一起被人唾弃,我情愿自己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也不想看到你被我连累,你是皇甫家的少主,有父亲,有家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不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你松开吧,为了你自己好。”

“你可怜我,打算留下了?”皇甫卓不理会他如何说,打定主意等他松口。他并不比姜承矮很多,自小习武,力气也大,如此紧紧抱着,姜承若不敢狠下心卸了他这双手,那绝无本事挣脱。

他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光明磊落,只是他不知道。

天边太阳已然升起,今日蜀山上阳光很好,姜承闭了下眼睛,听他如此纠缠不休,只觉得头痛无比,“我不是可怜你。”他一向是正直且明理的,他也从不知道他竟会如此难缠,搬出皇甫家来讲道理甚至拿他少主的身份来要挟竟也完全无用,皇甫卓实在很聪明,在他说出他不想听的话时只会装作没听到,而后自说自话,便如他什么也没说过一般。他真的已精疲力尽了,他真的很怕他,太怕了,“你现在松手还来得及,快些,放我走。”

他不是迁就,只是真的从来就拿他没有办法,且真的乐在其中。

真的不该如此。

这也真的太难办了。

皇甫卓登时忍不住笑了出来,而后马上便克制住,以免他听出分毫,“你若是有本事就自己走。我不放。”他还在被他抱着,想来是真的很着急,又不能真的下狠手,声音都颤抖了,但出口的话语倒像是撒娇一般。

有点像一个与夫君拌嘴输掉后气得要回娘家的小女子。

而他身上还穿着姜承昨晚拿来给他御寒的氅衣。

皇甫卓如此抱着他,忽然得意起来,这场好兄弟单方面宣布割袍断义的戏文似乎已被扭成了爱人间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

他又一言不发等了会儿,因太用力,双手的手指都被握出了痕迹。姜承终于没让他等很久,又一次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道:“我没本事。”

语气十分懊丧。

他吸气时胸膛起伏,后背与他胸膛挨得更紧,皇甫卓后知后觉,只觉得自己整张脸都烫了起来,尽力平复心绪,问道:“你还走不走了?你再要走,我是真的没办法了。”

姜承并未回答,“你先松手。”他还未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当然不为所动,姜承只好一让再让,“这样说话不方便。”皇甫卓这才肯松了手,他松了口气转过身,只觉得腰背都已被勒得发疼,却不敢表露半分。

皇甫卓还在等他开口。

“我不走。”姜承把两只手搭在他肩上,扳着他肩膀,目不转睛地瞧他,“对不起,又是我不好,我不走,只要你愿意,以后的路不管怎么样,我都会陪你走下去的。可是你真的想好了吗?是我,不是别人。”

皇甫卓并没看他。

他低着头默默等待,屏息凝神,心提到了嗓子眼。破镜重圆本就很难,何况他方才才犯了错。

直到第一颗珠泪顺着他脸颊滴下,落在地上,几乎被坚硬光滑的砖地溅起。

“你……”他顿时便愣了愣,吓得松开了他。皇甫卓攥住了他的手,垂着头在那里掉眼泪,姜承看得清楚了,更是彻底慌了神,想要抬手帮他擦泪也不能,真是手忙脚乱,“别哭。”

迟疑的片刻中,又是数滴珠泪落下,落在他手背上,顺着他手背滚走,姜承咬了咬牙,“你别哭,我……”皇甫卓又一次抱住了他,他更加慌了。

这要怎么办?

皇甫卓还在抱着他,双手紧紧抓着他肩膀,整张脸都埋在他肩头,眼泪浸透他的白衣,姜承实在无法可施,索性拉着他坐了下来,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手掌慢慢抚摸他的脊背,“好了,别哭,都是我的错,是我说错话了。”如在哄小孩子一般。

“不是……”皇甫卓摇摇头,指尖用力攥着他的衣裳。他只会傻兮兮地叫他别哭以及认错,皇甫卓垂头不语,鼻尖也用力蹭着他肩膀,泪珠都蹭在他肩上,哽咽着道:“我不是要你认错……”

姜承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那我不认错。”家中皇甫卓从来不会乱使小性子要他来哄,只是幼年时偶有撒娇,后来便自重少主身份,绝不肯如此,至于师弟们,那更加不会冲着他发脾气。

他实在是不如何会哄人。

皇甫卓侧坐在他怀中,本来无限委屈,听他如此反应,就如真的理直气壮,也毫无半点错处一般,顿时便给气笑了,抬起手用力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刚才那些事情,你不要说出去。”

“好,不说。”姜承又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拦住了他,摘了另一只手的皮质手套,伸手过去细心帮他擦净脸上珠泪,“轻一点,别弄伤自己。”动作轻柔,怜爱无已,只有指尖微微用力。皇甫卓既未说话也未反抗,姜承便又得寸进尺,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凑近去吻他脸上泪痕。

“你做什么!”皇甫卓吃了一惊,抬手就要推他,无奈力气不够,反被他抱得更紧。

“别动。”姜承将他圈在自己怀中,因怕太过热切惊吓了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下姿势,屏息冷静片刻,才又凑近慢慢亲着他脸颊,手指玩他柔顺服帖的长发,笑道:“快闭上眼睛。”他身材本就足够高大,皇甫卓便是如此坐在他腿上,也并不能比他高出很多,他仍然能够掌控全局,依旧能想如何抱便如何抱,想如何亲便如何亲,毫无压力。

“师兄……”皇甫卓伸手撑住了他胸口,神色甚是惊慌,眼眶也还红着,“会被人看见……”姜承竟要吻他?这怎会?他方才还负心薄幸,定要抛下他一走了之呢,出尔反尔,不是好人。

姜承又笑了笑,“没事,这边没人。”二人此刻正躲在蜀山的大殿后,虽然地方窄了点,但胜在清静无人。

皇甫卓便闭着眼任由他亲了会儿,待他停下动作,或许是满意了,才伏在他怀中慢慢平复呼吸,又片刻,轻声问道:“你还走吗?不是我多心,你心中也有我的,是不是?”

此事既然已开了口,那定然要说个明白透彻。

“当然是。”姜承愣了愣,“我是说、我是说我当然不走,我不会走的。”皇甫卓并未再说话。“我……”他轻咳了声,以解不安,拥着皇甫卓道:“我这一生一世,都不愿再离开你,也不会离开你。”皇甫卓勾起嘴角,伸手过去摸了摸他脸颊,掌心贴上去轻轻摩挲,动作轻柔,似是十分喜悦,姜承忍不住抽了口气,心中更加觉得赧然至极,却还是尽力咬着牙开口:“你呢?你今日这般说,往后也会这般说吗?往后有一日师父要你娶妻生子、绵延子嗣,却有我在这里挡着,你真的不会后悔吗?你也看到了,凌波道长与龙溟……若往后有一日我也犯了什么错,害得你身败名裂,受人指责,你不怕吗?你不知道,我从前便很钟情于你,只是我真的不能和你说。”

他本来便与他不同,他自小无父无母,并无家族压力,他却不同的,哪一日皇甫一鸣为了世家宗族着想,要他娶妻纳妾,延续香火,却有他这个身份尴尬的人横在中间,未免也太煞风景。甚至都不需等到那一日,归家后皇甫一鸣知晓二人私定终身,绝不肯轻易答应,必会有雷霆之怒。

皇甫卓稍一怔愣,并未急着回答,仍然慢慢抚摸着他脸颊,低着头道:“你刚才弄疼我了,我手好疼。”

“是师兄不好。”姜承自他十岁后便未再见过他如此软言温语撒娇,当即头脑发热,未有片刻迟疑,抬手便回握住他的手,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揉捏,以纾解方才的疼痛,“方才是我太冲动了,是我的不是,我帮你揉揉,你原谅我,饶过我这一次。”

皇甫卓趁机侧过头,在他唇角亲了亲,而后便垂头坐着,乖乖任他牵着手。姜承顿时便愣住了,皇甫卓见状也再无其他办法,只好又看他一眼,轻叹了口气道:“你还要问吗?”

他如此温柔稳重,言笑晏晏,实在是他最不擅长应付的一类人,偏偏又正巧是他。

姜承紧攥着他的手,凝视着他,连连摇头。他心中也乐得如此,便也完全不加解释。二人谁都未舍得动,又如此坐了一会儿,姜承忽然也如他方才一般,轻声叹了口气道:“这真像是做梦,你也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皇甫卓稍稍侧过身子,让他靠在了自己肩头,将他轻轻拥在怀中,“你的梦也太寒酸了些。”

姜承听他打趣,笑了笑道:“不寒酸的,我有你,有师父,还有师弟们,还有厉兄、夏侯少主这些同族、朋友,这一生都已足够了,今后我定会振作精神,绝不让你失望。”

皇甫卓轻哼了声,对这答案还算满意,面上却还不肯表露,“你也知道。”姜承赶快又笑了笑,以使他消气,他想着姜承所说的话,怔了一怔,一时之间有些出神,“娶妻生子……”姜承并未说话,乖乖倚着他肩膀,静静等候,他用力抱住了他,“你不用想这些,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怎会比你要紧?你活生生的,就在我身边呢,我也在你身边,我又怎会让你犯错?”

他有数个叔叔伯伯,皇甫家并不算人丁单薄,更是开封城中甚至附近周边第一的世家望族,绝不会缺少可担当门主大任的新人,也不需用他的亲事来攀附权贵,何况他也从未想过要与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人携手共度一生。至于犯错一事那更加不必担忧,他既打定主意要与他相伴余生,那便是对他有了责任且要负起责任,绝不会任由他行差踏错,违背道义良心,他若真的一念之差,误入歧途,那么他拼死也会拦着他。

他会将他的名字刻在皇甫家的族谱上,就在他身边的位置,他们或许会收养几个孩子,或许会直接把皇甫家门主的位子传给他某个侄子,然后云游四海,寻找让他能长长久久地伴在他身边的法子,厮守终生。

只有他是不可取代的。

“我在。我会听你的话。”姜承抱着他的腰,点了点头,神色凝重,一如许诺或是立誓。

“那天晚上……”皇甫卓伏在他怀中,声音细弱,“那天晚上在楼兰,我没睡着,我其实知道……”

姜承顿时便怔住了,只怕他恼自己轻薄无礼,“你……”皇甫卓点点头,以示自己并未说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绝非是有意冒犯于你,我只是真的很……我真的很希望能在分开前多记得你一些。”

“没关系。”皇甫卓不敢抬头,听他说得伤感,伸手抚摸他脸颊,温柔安慰,抿着嘴道:“你若想要,我也不会不让,我当时便醒着,是我自己愿意。我们也不会分开。”他当时甚至应该直接抱住他脖子,将他留在身边。

姜承将他拥在怀里,听他说得如此温柔体贴,心中也自得意,不再认错了。

皇甫卓又在他怀中坐了会儿,心头终于轻松起来,问道:“我之前送你的玉坠,你怎么不带在身上?不喜欢吗?”

“当然不是。”姜承摇头,“我……”皇甫卓拽了拽他衣袖,他不敢欺瞒,只好诚实以对,“它太贵重了,我一直随身带着,小心保管,从来不敢露在外面。我们从雪石路回来你为我上药时,我怕你瞧见了会不好解释,便将它藏在枕头底下,后来品剑大会那一次,我藏在怀里,你未发现。它现在也在我枕头底下,你若不信,回房之后我就拿给你看。你给我的东西我都有仔细保管。”

皇甫卓笑了出来,尽力压住声音,以免他听出自己的雀跃,“碎了也没关系,我还会送你新的。”他如此说着,心中忽然觉得不妥,怕他多心,便又赶快补上一句:“这与送别人的不同。”

姜承抱着他,默默点了点头,将脸颊埋到他肩窝,深深吸气。

他真的好乖好温柔,又正直可靠,可以让他仰仗终生。

皇甫卓又任由他抱了会儿,知道不可再耽误了,抬起手抚摸他脊背,“走吧,快起来,地上这么凉,你别坐太久了,夏侯兄他们应当也准备好了,不要再耽误了,若找不到神农鼎,那我们才真的是有了大麻烦。”

姜承点了点头,痛快答应,“我知道了,我会尽力的。”皇甫卓便笑了笑,从他身上起来,又将他拉起,二人并肩离去。

姜承走在他身边,嘴角微勾,实在不知为何自己瞧见他时便止不住笑。

他与他现在是春天的一部分,轻飘飘的,软绵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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